承太郎的强大与尴尬——超能力题材中的力量均衡问题

《JOJO》作者荒木飞吕彦在超能力（只说“替身”，忽略前期的波纹功）的设定上可以说是非常地有节制，书里出现的几乎每种超能力都是有限的，相比之下很多美漫中的超能力设定则过分地天马行空、放纵任性，怎么high怎么来。两者的设定差别在节制自律与放纵任性。我觉得在涉及超能力的题材里，不同超能力之间的平衡非常关键。事实上这类题材的优秀创作者往往会花很多心思去平衡故事里的各种超能力，即便是故事里的大boss也不能拥有过于强大的bug级能力。原因再简单不过：如果超能力不平衡，那就根本没得打，故事也就没法合理地展开。所以这类题材里把超能力平衡得好的往往能成经典，平衡得不太好的也得生拉硬扯力求自圆其说，当然也有平衡得一塌糊涂最后沦为笑柄的。1.平衡超能力题材的故事能够成立，其基础必然是故事里所有的超能力都是“有限的”。超能力的平衡就是对超能力的限制。我们可以想象，当一名创作者手握超能力题材时，他很难不放纵自己的想象力去创作出一些天马行空的超能力来满足自己对“强大”的意淫。第一天想到角色可以一脚踢爆地球，第二天就可能忍不住构思出一拳轰烂银河系的大神，再接下来，各种毁天灭地的灭世神、眨个眼就能创作出宇宙的创世神也就不在话下了。印象中美漫里就有不少这样的天神，经常能随手毁个宇宙啥的。可是如此放纵对能力的设定，故事也就完全没谱了。所以在面对这种题材时，放纵也许很容易，但约束却是必须的。明明手里的角色可以干很多很多事，却偏偏得给他戴上各种枷锁。如果我是创作者，我也一定觉得很不爽。但光顾着自己爽一定会付出代价，比如最终沦为笑柄的美剧《英雄》（Heroes），导致其剧情奔溃的最大原因就是对超能力设定的放纵。《英雄》（Heroes）虽然不是美漫，但我觉得里面的超能力设定思路与美漫是想通的。不妨拿它来当个反面教材。《英雄》（Heroes）的超能力设定犯了哪些错误呢？抛开美漫里那些动动手指就毁天灭地的神话级能力不说，一般的超能力题材里有三种超能力是bug级别的，必须慎用，一旦用上，超能力的平衡性就很可能遭到严重破坏。第一种bug级超能力：操纵时间第一种bug级能力是操纵时间的能力。比如停止时间。在停止的时间里，所有各种五花八门的、看起来很强大的超能力都无差别的立刻失去所有防御能力，任时间操纵者屠戮。比如80年左右生人小时候都看过的《恐龙特级克塞号》里，故事后期有一个非常没意思的设定：每一集到了最后，克塞都会放出一个“时间停止”的大招，然后就把那些他本来打不过的、但是此时被定住的怪兽大卸八块。我们从小很奇怪为什么大招总要留到最后才放。后来想明白了：虽然设定挺弱智的，但日本编导当年就意识到了——停止时间是一个无敌大招，不能轻易用。克塞：“时间停止！”另一种操纵时间的无敌能力是穿越时空，尤其是改变过去的能力。这种能力在直接对敌时可能没有太多直接的优势，但它对于故事戏剧力量的破坏则往往是致命的。很多时候（当然有无数特例），故事之所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就在于观众能意识到故事里那些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无法挽回，如同现实的人生。可是，在“改变过去”这种无敌能力的干预下，过去的失误可以一再被挽回，已经逝去的故人可以一次次复活，所有的失去就都变得毫无意义。明白这个道理的创作者，会在合适的时候让这种能力失效，比如《大话西游》里至尊宝虽然拥有越光宝盒，但他还是非失去紫霞仙子不可，而且是永远的失去。在平衡性做得好的超能力题材里，操纵时间这种能力必然是用得慎之又慎的。《JOJO奇妙冒险》在这一点上就做得相当不错，因为拥有操纵时间的能力只被每一部的大boss拥有。而且作者荒木飞吕彦还给操纵时间的能力范围加上各种限制，比如第三部的boss迪奥就只能让时间停止几秒钟而已，第五部的boss虽然可以消除时间，但替身的物理攻击范围只有区区几米。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一种压倒性的力量，极其擅长控制超能力平衡的《JOJO》里，每一次平衡性出问题，恰恰都是出在对这些可以控制时间的boss的处理上。而在《英雄》（Heroes）里，里面那位逗比的天神Hiro一人就集停止时间和改变过去两大神级能力于一身，且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编剧想到自己搞出这么牛X的能力时一定爽得不行吧？）。停止时间这一能力直接导致了第一季结尾大决战的极度不合理，因为Hiro完全有能力凭借停止时间的能力秒杀任何对手。整个故事成立的根基也是彻底崩溃，因为按照能力设定，反派其实完全不是Hiro的对手。其实编剧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的处理方法是把Hiro的性格描绘成草包，天赋神力却不知道怎么使力，有点段誉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的意思。但矛盾的是，整部剧集又几乎一直在描绘Hiro性格的成长。可是成长了两季也都还是个草包，观众怎能不腻味？他的另一项神级能力“改变过去”则对剧情构成另一种伤害。如前所述，如果一切都可以反复重启，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英雄》里的Hiro第二种bug级超能力：心灵控制第二种bug级能力是心灵控制。与停止时间类似，在这种能力面前，其他超能力都无差别地失去防御能力。比如《X战警》里X教授，其实可以秒杀包括万磁王在内的绝大多数变种人。在《英雄》（Heroes）里，小胖警官Matt本来是一个读心者，能够听到别人的思维活动，而到第二季后期则发展成为心灵控制者。其实这时他就已经有了几乎无敌的能力，可是编剧根本没有意识到该如何去发挥这种能力。退一步说，在一部包含悬疑元素的作品里，仅仅是在剧情里安插一位听到别人的思维活动读心者也是十分不合适的。在《英雄》第二季里，读心者Matt居然很长时间里一直跟阴谋策划者呆在一起却没有“读”出对方的阴谋。编剧的猪脑袋大概这时也已明知自己无法自圆其说，却必须得硬着头皮编下去吧。《英雄》里的读心者Matt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JOJO》里就几乎没有能直接发动心灵控制的超能力。作者在心灵控制类超能力的设定上相比于时间控制类能力更加谨慎。《JOJO》里其实有不少精神系超能力，但它们要不就是要由特定条件引发，要么是只施加于精神的某一方面。总之，它们都被种种条件限制住了能力发挥的范围。比如第四部的一个替身能力“心锁”可以利用人的愧疚心理让对方的心脏上产生沉重的锁，这个超能力的拥有者可以利用它来设置一些陷阱让对手陷入道德困境，从而发动超能力，但他没有办法在任何情境下随心所欲地在对手心上挂上锁。心锁那么，如果剧情里出现了一个心灵控制者，那么创作者应该如何解决平衡性问题呢？为了不让平衡性失控，比《英雄》强得多的《X战警》的创作者们想到两个应对方法。《X战警》的第一种应对方法是“对消”。正方有个心理控制者，反方就也得来一个。两个bug级能力相互抵消，其他人就有发挥的空间了。这基本上是遇到神级能力时无可奈何却很通用的维持平衡性的方法。从《X战警第一战》里的白皇后、《X战警2》里史崔克将军的儿子，到《X战警3》里的凤凰，反方都拥有可以与X教授相抵消的心灵控制能力。而在《JOJO奇妙冒险》里，角色的超能力在90%的剧情里几乎都完全固定，但几次在面对boss控制时间的能力时，作者也往往不得不让正方主角进化出可以与boss对消的超能力。最典型的一幕就是第三部的决战时刻，空条承太郎进化出停止时间的能力与boss迪奥对消。虽然那是《JOJO》全书经典一战，可对于超能力进化这一点，我觉得并不怎么高明。（相对来说第四部决战时破解boss吉良吉影操控时间能力的方法就聪明得多。）“对消”如果还不够，那也可以发明出一项更无耻的超能力来压制那个本来就已经很无耻的能力。比如《JOJO》第五部的Boss有一种可以抹除时间的无耻能力，作者大概是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对抗他（毕竟“对消”已经用过了），于是就让主角进化出了一种更加无耻的能力来翻盘。你以为Boss能扭曲时间已经够牛了吧？第五部的主角最后进化出的“黄金体验安魂曲”居然可以扭曲逻辑！它能把一切动作或意志全部归为「零」！这根本就是从逻辑层面消解一切形式的攻击的最变态设定。作为平衡性设定得最出色的超能力题材作品，面对bug级超能力时，也失控至此。《JOJO》里最无耻的超能力“黄金体验安魂曲”《X战警》的第二种应对方式是利用高科技对抗超能力。《X战警》的创作者让故事里的大Boss万磁王像作弊似的找到一顶可以屏蔽心灵控制的头盔。这样一来至少故事里的boss就不能被X教授秒杀了。可是创作者似乎也懒得解释这么牛的设备为什么不多造几顶？（漫画里应该有解释，等待高人补充~~）用高科技来对抗超能力其实也是一种很容易失控的处理方法。比如在Marvel的漫画里，钢铁侠和X战警也是处在同一个宇宙里的，可以相互客串。你可能会觉得，钢铁侠如果遇上万磁王那一定是被秒杀了吧？一方是控制金属的，一方就是用金属做的，天生相克。可创作者偏不这么设定。他们的设定是，钢铁侠通过技术发明，使得自己的钢铁可以屏蔽万磁王的控制。但我觉得这就是很没有原则的设定了。科技拥有无限可能，一旦它被引入超能力题材，科技本身就成了最牛的超能力，不但可以对抗其他超能力，而且还有无限升级演变的可能性。一旦科技介入，创作者想怎么编就可以怎么编。这对于创作者来说实在太方便了，可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就丧失了很多能力之间针锋相对或相生相克带来的乐趣。就好比下象棋，象棋有趣就有趣在每一个棋子的功能都固定而有限，如果在象棋里增加一枚可以当车又可以当马还可以当炮使的百变棋子，那还有什么可玩的？第三种bug级超能力：随意升级所以高科技就成了超能力题材里第三种bug级能力。或者说，第三种bug级能力是那些可以随意变化或升级的超能力。在平衡性控制得相当出色的《JOJO》里，90%以上的剧情（尤其是巅峰状态的三、四、五部）中，角色的超能力完全固定，角色只能想办法尽可能发挥自己那点固定的能力来克敌取胜。作者时有神来之笔展现各种有限能力的绝妙运用，让你一边叹服作者对自己笔下超能力世界做重重约束的纪律性，又叹服他在如此严格约束的前提下还能做各种精妙的展开。荒木飞吕彦笔下的超能力设定就好像象棋里的车马炮本无强弱之分，是强是弱全看你怎么运用。而在反面教材《英雄》里，集各种超能力于一身的人物居然就至少有两个，这两位到后期当然也就成了创作者毫不吝惜地批量生产的神级人物之一。同样，为了让剧情得以展开，创作者最后还是不得不用扭曲的性格这一点来圆场，而这只能算是最糟糕的补救手段了。2.罩门为了平衡bug级超能力，还有一个常用的方法就是设置罩门（弱点）。奈特·沙马兰的《不死劫》（Unbreakable）里，主角在儿子的点拨下超能力觉醒，而这居然是因为在他的儿子是个对超能力设定如数家珍的美漫粉丝（奈特·沙马兰的很多片子里其实都有很好玩的设定）。记得片中儿子对爸爸说过：超能力者都有罩门，而你也有。而片中的父亲最后还真的差点因为自己的罩门丧命。《不死劫》铁布衫虽然刀枪不入，但蛋蛋一被人捏住，功就破了；超人一般状态下几乎无敌，可一遇到氪石就随时嗝屁——这些都是罩门。在超人故事里很有点意味的一个设定是，超人虽然是神一般的存在，但他的宿命之敌光头卢瑟居然是个没有任何超能力的普通地球人。卢瑟除了能跟超人智斗外，总是时不时能搞来个氪石项链啥的给超人戴上，瞬间拉平能力差距。能在实力如此悬殊的前提下斗个平手，从这一点来看，超人是天上的荣耀，而卢瑟简直就是地球之光了。更普遍的设定则是很多这类作品里都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超能力者，他的能力是屏蔽其他所有超能力者的能力。当他在场时，其他人的能力全部失效。这倒是一个有趣的设定，本身没有攻击力，却算是做了个“集体罩门”，各种超能力集体归零。在《JOJO》里，几乎每一个超能力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罩门，那就是超能力者的“本体”。在大部分美漫和其他超能力题材作品里，超能力都是由超能力者自身发动的，但在《JOJO》里，真正拥有超能力的是“替身”。大部分超能力者本身都是肉身凡胎，因此即便超能力再强，如果本体受到攻击也一样会一命呜呼。而《JOJO》里的确就有多场靠寻找到超能力者的本体而逆转的经典战役，那些战役里寻找本体以及设置战术攻击本体的桥段比超能力对决本身更有戏剧性。3.超能力过强的尴尬美漫中的超人是一个在超能力设定上有点尴尬的角色。这样的角色一方面能力过于强大，以至于难以与其他角色平衡，而另一方面他又如此重要以至于创作者绝对无法将其割舍。这时，剧情可能就会因为这种不平衡而变得相当尴尬了。我一直认为DC的《正义联盟》电影版之所以不能像Marvel的复联那样顺利地搞起来，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正义联盟里两个核心角色超人与蝙蝠侠之间的实力差距过于悬殊。《复联》也是把神和人放在一起，也有角色能力难以平衡的问题，但《复联》很容易就用上了前面说到的“科技对抗超能力”大法，因为复联里的科技设定非常科幻。在《复联》里，高科技完全就是前面提到的第三种bug级超能力，想说它多强，它就有多强，想让它有什么功能，它就能有什么功能，于是钢铁侠的一身铁疙瘩也就能和雷神这样的神仙打个平手了。《正义联盟》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从它的“前传”《钢铁之躯》的设定来看，当蝙蝠侠出现时，地球的科技水平设定一定比《复联》写实n倍。很难想象在明年的第二个前传《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BatmanvSuperman:DawnofJustice）里，蝙蝠侠会像钢铁侠这样开发出什么高科技装备来跟超人硬碰硬干一场（当然这也说不准）。*本文撰写于《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上映之前《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可以想象《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的剧情大概会是这样的：前半部超人和蝙蝠侠因为各种误会对掐，但仅仅是侧面交锋，蝙蝠侠主要在暗处以智斗为主；而后半部误会解除，两人并肩作战，就更没有什么对抗的机会了。基本上我们不会在《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里看到像《复联》里雷神、钢铁侠、队长对轰那样的场面。就算真要安排超人和蝙蝠侠撕破脸干一仗，那估计也是像漫画《黑暗骑士归来》里那样，蝙蝠侠先用氪石把超人变成普通人，然后再互抡拳头——可那该是多无聊的一仗啊。在我的想象里，《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的剧情十有八九会因为超人的过于强大而变得有点拧巴。除了像超人这样因为角色人气太高而不可能被舍弃的，也有作者自己爱上角色而不愿意舍弃的。荒木飞吕彦在《JOJO》第三部里创作出空条承太郎就是这样的角色。荒木飞吕彦很显然地爱上了这个角色，以至于在后来的故事里，总是舍不得把这个角色扔下。可偏偏在第三部的结尾，承太郎已经进化出停止时间的神级能力。于是接下来就很很拧巴了：作者既要让这样一个神一样强大的人物继续留在故事里，而又不能让他抢主角的风头，也不能让他破坏新故事里超能力的平衡。于是在第三部之后的故事里，承太郎成了一个十分尴尬的角色。空条承太郎首先，为了不让他破坏新故事中超能力的平衡性，承太郎的能力明显被削弱了。在第四部里他居然打不过老鼠的替身，而拼速度居然败给辛红辣椒。这让当年被承太郎干掉的最强boss迪奥情何以堪？后来第六部里被三个替身围攻，又是一败涂地。如果按照第三部的设定，这一仗也不可能败。最后在第六部结尾满血复活后，明明有压倒性的优势却奈何不了还没有掌握到操控时间能力的boss。其次，为了不让他抢新主角的风头，承太郎的判断力也明显变差了。第四部的决战，男主角面临险境时，承太郎与战场擦身而过，明明已经察觉到异样，却轻易放弃追查。而第五部中明明已经开始调查男主角的身世，却在后来的故事里莫名消失，显然也是轻易放弃了明显的线索。以能力和判断力的严重衰退来换取角色留在故事里，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承太郎这个角色在故事后期的严重褪色，几乎是我看《JOJO》时感觉最遗憾的一点。4.镣铐关于超能力的故事虽然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荒诞题材，可它跟大多数其他艺术形式一样，遵循着同样的规律。这个规律就是，艺术的精华往往都在于“戴着镣铐跳舞”。唐诗宋词对格律的严格要求不但没有限制诗词的表现力反而成就了它。超能力的故事也是一样的，我觉得“超能力的平衡”就是它的格律。肆意的天马行空看上去很美好，却往往违背了艺术的规律，即便是在如此荒诞的艺术中。在这方面，尽管有不少缺憾，但《JOJO》仍然是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文：魏知超一点私货，我2020年出版的新书：进击的心智：优化思维和明智行动的心理学新知7.8魏知超王晓微/2020/机械工业出版社copy;本文版权归作者魏知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