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为一个三面环海的国家,东隔亚得里亚海与巴尔干半岛相望,南面就是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地理因素使然,意大利的非法移民数量高达八十万人,并且每年还在增加。南尼·莫莱蒂说过:“在西西里,每天都能看见阿尔巴尼亚的黑船。”受近来在意大利不断升温的偷渡法令之争影响,艾曼纽尔也不再延续《金色大门》、《我们曾经陌路》中意大利人逃离故乡追寻美国梦的路线,而是改换视角以本地人身份审视北非偷渡者和南意大利群岛的重重困境。故事发生的利诺萨岛位于西西里南部,是一个火山岛,居民主要依靠渔业和旅游业维持生计。
菲利普的母亲茱莉亚重新粉刷旧家将其改造为夏季旅馆,想要利用每年两个月的旺季挣取一份额外收入。她讨厌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希望儿子有朝一日能够去罗马谋生,变成一个城里人,而菲利普似乎很满足于岛上的生活,希望这种平淡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爷爷
埃内斯托的渔船螺旋桨弯曲了,日渐老化难以维修,生活的天平开始出现倾斜的迹象。某日,三个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上岛度假,入住茱莉亚的旅馆,他们时尚、开放、交流欲强,菲利普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对于同龄人身上体现出的这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感到相当好奇,也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渴望改变的真正想法。第二天,和埃内斯托一同出海的菲利普出于道义救了一群游向渔船的北非难民,把黑人孕妇萨拉带回家生产。因为违反了移民管制法令,埃内斯托的渔船被没收,渔民群情激愤。一切都像平静水底突如其来的两股巨流:城市与乡村的对峙,本土与异族的对峙,在一家人的生活中被无限放大。菲利普一家的每位成员恰好都能代表一种岛上居民心理转型期的状态:渴望改变却缺少机遇;坚守传统不肯松手;努力利用有限的资源创造价值;被困在新旧交替的浪潮中迷惘不前。“内陆”可以是亚洲人眼中的日本、香港,是第三世界眼中的美国、欧洲。而在孕妇萨拉眼中,这个概念的范围更小一点,她要去都灵——意大利第三大城市,自己丈夫工作的地方。她对收留并帮助自己接生的茱莉亚万分感激,叫她“姐姐”,并且要给女儿冠以对方的名字。茱莉亚两次抱起婴儿,一次在接生的时候,一次是为了哄哭闹不止的婴儿入睡。萨拉说,第一个抱她的人是你,她认出了你的味道。这一刻,下一代获得了比父辈更多,更为名正言顺的归属标志——降生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家,并且有机会长久地生活下去。这个过程如果得以循环二至三次,一部分偷渡者的终极目的就得以实现:擦掉过去,丢弃对根的认同感,成为单薄的白纸,悄无声息地潜入异乡的人群中以最卑微的姿态繁衍。内含的苦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他们的躯壳有朝一日会变成异域上的黑土,可是这黑土却拒绝他们躯壳里的灵魂,外来的血液是种禁忌。前一辈生存过的证明一代代地被冲淡,被土地所同化。他们来的时候可以代表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乡,随着后代的诞生,这种标志性被慢慢减损。到最后留下的只有口耳相传的故事,故事永远是触不可及的,他们被迫隔离开来,和自身发源地的一个部分隔离开来。同样处在外迁不断的环境中,利诺萨岛人也不得安宁。过度捕捞造成的渔业萎缩使得岛民的生存环境每况愈下。救人于海上的做法与冰冷的法律相悖而行,更加剧了偷渡者,海岸警卫队和渔民三者间的冲突——“过去我们六十个人,海里都是鱼,每家至少有七八个孩子...”“你们那个年代里海里还有很多鱼,可是人口的增长远快于鱼。我们钓上来的都是人,不少还是死的。”“我们住在海洋中心的一块礁石上,就必须遵重海洋的规则,自古以来,从今往后,都是这样。”离开了海洋迁往内陆的人群,或许才是真正的被放逐者。在一处生着仙人掌的小山上,菲利普拥抱他的伙伴——一只山羊和一头猪。三个年轻人对燥热,腥臭的空气嗤之以鼻,对世间万物平等而原始的快乐无动于衷。游船上的乘客跳入海中绽开的水花,水中缓缓升起的气泡,在小岛另一端上岸的另一批黑人,在蓝天白云下层叠出生命和死亡交错的暗影。香港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同样经历过短暂的偷渡潮。珠三角一带的人坐车到深圳罗湖,顶着大包小包翻过铁丝网,游过界河,步行穿过粉岭,火炭,大埔进入港岛。华东沿海的人,买到偷渡票之后坐货轮一路南下。曾有偷渡经历的亲戚提及黑船景象:一百多号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都挤在狭小不见天日的船舱里,只有借着上厕所的理由才能到甲板上透一口气。在大屿山下船后,有人在沙滩上狂奔,有人喜极而泣,哪怕心中的天堂灯火仍旧被遮挡在新界重重大山的背后,当下不得而见,对土地本能的依附感还是给了重返大陆者莫大的安慰。《内陆》中的非法移民没有这般好的运气,迁移的过程也绝非从广州到香港,从意大利到美国这样文化过渡不大的小范围跳跃,景况也就更加狼狈不堪——茫茫海上的立足之地仅剩一块舢板,有些人甚至被迫在外海下水,漂流着等待救助船只或海浪送他们上岸,对地平线的渴望成了读秒的煎熬。菲利普后来向试图上船的落水者拍下的木板,既是一个小人物对外来移民破坏本地环境与居民生存的愤怒,又是同情心和对体制恐惧杂糅之下矛盾心理催生的过激举动。也是从这里开始,菲利普内心希望成长和赎罪的自我即将临盆,后面不顾一切要送萨拉母子去北方的剧情变得顺理成章。以暴力摧毁生存希望这样极恶一面的展示把人逼入心理死角的描写,和先前茱莉亚接生时一处充满艺术性的旋转机位自然过场都能看出导演冲奥的野心(尽管没有成功)。整片最讽刺的两点:偷渡客争相涌入的小镇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他们要去的是亚平宁半岛北部,利诺萨只不过是一座桥梁,一个中转站,是一个连本地人都在考虑迁徙的边陲之岛;真正的内陆并没有出现在镜头之中,就像贾樟柯的《世界》,冈萨雷斯的《美错》,往混沌的外面看,必然是一片安宁,故事也没了说头,只有站在远离希望和标的的漩涡中心,生存的残酷才会同你赤裸相见。人人都向往万物兴盛的大陆,日渐枯萎的道德本能与海洋之灵魂被抛在凋敝村落之中,如同结尾处漆黑夜海里的航船,在盲目中苦苦摸索着文明的真正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