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压言!”随着一声惊堂木,曾引起巨大轰动的网络悬疑连续剧《河神》有了续篇,即刚刚上线的《河神2》。有幸观看了前13集,就在自以为对整个框架有了一个大概把握时,奇峰突起,第13集竟完全反转了前面的叙事逻辑——
丁卯(
张铭恩饰)的父亲、
肖兰兰(
陈芋米饰)的父亲肖砚、
郭得友(
金世佳饰)的师傅竟同时殒命。三起爆炸案,不仅毁灭了所有线索,截断了两场感情,还让结局变得扑朔迷离。谁能同时策划三场杀人案?经此巨变,肖兰兰将继续选择丁卯,还是转向范君尧?郭得友的师傅真的参与了谋杀外交官顾唯良(
杨子骅饰)吗?敖旦将在如何痛下杀手?众所周知,《河神》是2017年7月在爱奇艺独家上线的,开播当日点击量便达9千多万,半个月后则接近5亿,到8月中旬,更是蹿升到近8亿。造成《河神》成功的因素有很多,比如画面精美、原著故事精彩、制作团队专业、演员表现出彩等。总之,《河神》拉高了网络剧制作水准的上限,但也给续集“挖了坑”——对于续集,观众既要求它和原作“看着像”,还要“有新意”。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而《河神2》交出了让人满意的答卷。与《河神》不同,《河神2》从一开始,反面人物敖旦(
袁富华饰)便已出场,谜底也早已公开:“九牛二虎一鸡”。这种《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式的“露”,强化了故事的悬疑性——从首集一生门门主崔疯子(董向良饰)被名伶聂小秋(
崔尔康饰)毒死,到外交官顾唯良在婚礼现场突然自燃,乃至启智女子学校惊天内幕……这些凶案似乎不难破解,可所有人在死前均毫无痛感,反而面带微笑。隐喻着在不同凶案背后,藏着某种神秘力量。可究竟谁是做局者?又是如何做局的呢?通过嵌套结构,《河神2》变得异常完整——它不像传统类型剧那样,以故事为核心,通过主角的不断取胜,维持观看节奏。《河神2》的整体就是一个大凶案,主角小河神郭得友、丁卯毫不知情,只是在一个个毫无头绪的小凶案牵扯下,才一步步走向最终结局。这种结构即“中国套盒”。中国古人在写小说时,有独特的讲故事的方式:不完全遵守“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叙事顺序,而是常将几个不相干的故事平列开来,有的故事能走到终点,有的则半途而废,俨然是一座“叙事迷宫”。以《水浒传》为例,它不是以梁山泊的建立、发展为脉络,而是先讲九纹龙史进的故事,在一百单八将中,史进仅排名第23位,为什么要放他第一个出场呢?作者没有解释,接下来却转去讲鲁智深,由此引出“林(冲)十回”,进而是“武(松)十回”“宋(江)十回”“石(秀)十回”等,一个个相互独立的故事拼装成一个整体,却埋着共同的线索——逼上梁山。“五四运动”后,这种结构曾饱受批评。胡适先生曾说,《水浒传》是诲盗之作,认为许多报纸在刊武侠小说,但这种小说实在是最下流的。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西方学者才意识到,在类型化冲击下,故事正变得越来越公式化,基本按《圣经》的叙事模式:坏人为害人间—人民走投无路—大英雄从天而降—问题彻底解决。叙事僵化,影视人只好在视觉冲击力上做文章。于是,怪兽越来越恐怖,画面越来越血腥,靠暴力、色情、酷炫、猎奇来刺激观众。可任何刺激只能一次性成功,这就像迷上辣椒后,人们会越吃越辣,不再满足原来的辣度。这其中,存在着边际效应:刚开始,增加100斯高威尔的辣度就够了,到后来,即使增加1万斯高威尔,人们仍不满意。要走出这种越刺激越麻木的困局,《河神2》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回归“中国套盒”的叙事传统,复归传统志怪精神。从某种意义上看,《河神2》可以视为是一部现代志怪。首先,《河神2》采取非线性的叙事方式:多个线索同时推进,其中许多未必与案情有关。比如张神婆(
苇青饰)催婚,
顾影(
王紫璇饰)的焦虑、郭得友的犹豫、张神婆的温情……都没有推动案情发展,但它自己构成了一个故事。再如破启智女子学校案时,顾影潜入学校的意义不大,她与学校大姐大陈似如之间充满危机的关系,也游离于主线外。但正是“故事套盒”,才给观众以真实感——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完整的的故事,我们常被多个故事、半故事牵引,在不同的叙事中游移。生活从不呈现出它的底牌,只有在不断选择中,人生才得以延续。《河神2》表现的不是传统类型剧的低智“闯关游戏”,而是一个胶着、挣扎、持续的过程。生活没有线性,非线性叙事才契合真实。其次,用“技能”拓展新的叙事空间:比如“点烟辨冤”,从现代科学看,是一种催眠术,但在《河神》与《河神2》中,它又是绕过现实暗礁、直接抵达答案的捷径,是非线性中的线性通道。这和传统“中国套盒”中,《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掐算、《封神榜》中姜子牙的灵魂出窍、《水浒传》中的戴宗的“神行甲马”近似——非线性叙事更真实,但电视剧注定与生活有别,否则,人人都在亲历生活,为什么还要看电视剧?电视剧提供的是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帮助人们真正反省生活。在《河神2》中,“点烟辨冤”不再高能,竟被戎傲霜(
张子琪饰)的“银铃封”克制,而“银铃封”放大了人的内心幽暗,不突破内心的障碍,便无法突破它。《河神2》中延续了大量“科技梗”,比如白磷燃点为40℃,只在影视灯光照射下,才能自燃,而白磷有强烈的大蒜味,融入药膏,顾外交官才会将它涂抹在身上……在一连串“偶然”背后,科技是将它们连接起来的那个“必然”。这些都体现了现代志怪的特色:它提醒着观众,在表面相同之下,隐藏着太多不同,关键看你有没有发现它的眼睛。其三,“志怪”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志人”:中国有异常丰富的志怪传统,体现出农耕文明对“外面的世界”的高度兴趣。如果说,《搜神记》时代还停留在“记录怪事”,不是“有意为小说”的层面上,那么,到《聊斋志异》时,“志怪”已完全在“志人”。在蒲松龄笔下,仙狐鬼怪皆有人性,“志怪”只是手法,“志人”才是目的。在《河神2》中,体现出同样的趣味:丁卯、肖兰兰、范君尧的情感冲突;丁卯与戎傲霜之间的若即若离;小河神挣扎在对师傅的感恩之情与怀疑之间……他们貌似超脱旷达,却都有难以摆脱的精神困境。在《河神2》中,故事只是外部推力,每个人想去解决自身的问题、摆脱疑惑的纠缠,才是真正的“核”。这与普通人的生活体验是如此靠近,所以,即使没有怪兽,没有血流满地,没有遍地废墟,《河神2》依然保持了强烈的悬疑感。这是因为,我们都想从这些在复杂关系中挣扎的角色身上,获得自己的生命体验。在《河神2》中,最具现代志怪意味的,也最让人沉醉的,是它出入真假之间,娴熟地在想象与历史之间切换。通过对上世纪20年代老天津卫文化的展现,特别是将其中的哏、其中的传统与现代冲突、其中的前卫、其中的江湖气息等予以精致地刻画,呈现出强烈的雕刻美——显然,《河神2》的精致是在骨子里的。以《河神2》的大背景——海河“裁弯取直”为例,其实,这是发生在1918—1919年的真实事件。清末民初,海河的三岔河口是直隶五河入海处,因“河身弯曲异常,泄渲不畅,久为研究水利者所诟病”。雍正时,怡亲王胤祥(康熙的第十三子,雍正的得力助手)曾有类似“裁弯取直”的提议,此后李鸿章、冯国璋都曾试图推进,但三岔河口是天津最繁盛处,“丁沽风物久闻名”,各方拒绝搬迁。直到1917年7月,因华北大雨,“水决天津,淹灌全埠,难民露宿,呼号求援”,各方才下决心彻底整改。但天津的顺直水利委员会由租界外方把持,民国政府拨款中含盐税,清末为支付赔款,盐税作为担保,已抵押给列强,要动这笔钱,难度巨大。中外双方激烈博弈,后在天津商会介入下,工程得以进行。1919年12月,“裁弯取直”工程竣工。1922年、1924年,天津遭遇更大洪水,“裁弯取直”工程发挥巨大效力,天津城区安然无恙。在《河神2》中,启智女子学校的故事占据较多篇幅,也符合天津作为中国现代女学发源地之一的历史背景。1907年,天津女校已达17所,而同时期北京仅12所。天津明显强于北京。剧中周墨青,可能化自著名教育家林墨青先生,林曾创办17所女子小学,他的一位庶母姓周。在传统志怪中,常代入真实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其意义在于:提醒人们,历史有无数种解读方式。与历史相契合,所以志怪呈现出亦幻亦真的意味——一切不完全是想象,它曾经被经历,甚至就是前人眼中的真实。这才构成生活中最本真的悬疑。檀板响起,众生悚然,一颦一笑,一悲一喜,故事是现代的,精神却是传统的,所以《河神2》让人如醉如痴。本文版权归作者唐山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