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悼深井零与他的雪风

又看了一遍《雪风》。这部机体与科幻设定远远盖过人物风华的作品。第三遍，居然忽地对深井零有了一种悲哀。之前一直“媳妇长媳妇短”，却只是揣着他最终淹没在通道与Jam幻灭而成的如死般绚烂又阒寂已极的光华里，心下如摩挲过一片砂纸般钝楚无痕。所以才说“居然”与“忽地”。没看过小说的人，只是零星知道些他的过去：亲眼看着为了躲债的父亲勒死弟弟勒死自己又上吊自尽，养父为了让他忘掉过去偷光了他生父的遗物，出落成社会底层的不良分子，贩毒抢劫被女人骗，最后被流放去Fairy星，朝九晚五的出击，与长拒千里的孤独。为了一个简陋，荒诞却心满意足的葬礼，配上不过两旬的苛刻零落，与一倏的颦薄笑意。零，“什么也没有”的意思。[如果在梦中，就能拥抱美好的明天就如同最先说的，《雪风》是一部机体与科幻设定远远盖过人物光华的作品。不管是小说，还是动画。并且即使是我，第三遍之前最大的热情也是放在华丽到让人倒喘气的空战场面与Jack和零的暧昧上。（……好吧你们至少也赞一下我的诚实）人物与故事，便是没达到“天上那浮云”的境界，也至少可得意于“怎么样都好”了。翻开《雪风》发行当季的评价，句句皆是“那美丽而高傲不矜的机体如翻空白鸟”，网站上大凡有相关帖子讨论的也具是“雪风的推进器究竟用什么做能源那个旱地拔葱搞没搞错”。风花雪月且浮浅精密得让人不得哭笑。（不过还是想问：那个旱地拔葱有没有搞错！）一度怀疑过原作者和监督要不是还想把作品卖出去早就拍纪录片了。最初的照面，南极冰层壮丽訇然的崩解，巨大雾柱耸立的中年女作家的眼里，一并透出多田由美特有的灰晦与枭郁。随之而来的背景交待，放在现今已不算新鲜和吸引了，如果不是冲着早已如雷贯耳的盛名，我单从这里就会轻言舍弃。随后镜头上转，可以说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描摹了一场短小却足惊悍的窄规模空战。似乎是怕精致却凝杳的节奏吓跑了观者，简直有点“看啊着眼点在这里噢！这才是开始后面还有更爽的”之意。死伤惨重到让人当他们是弃子的战队点滴残存的几人抬头看向黝黯穹宇的黑黢顶峰，低低骂了一句“这个死神”，而B-503，单机名“雪风”的战机已随驾驶员一声尘埃不惊的冷淡“RTB”，如一羽翻空般拖曳了优雅的尾云，慵懒傲行而去。不是第一次听堺雅人的声音。《秘密花园》里的航哥，一直被我固执的喜爱并仰慕着，三十二岁的声线已是漫掩世事沧桑的温哑了，所以初听深井中尉——好吧那时还是少尉——开口，一时竟没辨出来。但后来又看了声优访谈，堺叔居然还是副堺哥的模样呀！尚可以出演偶像剧里的帅小伙呀！……现在差不多已是帅小伙他爹了。怪，明明没过几年。从《雪风》刚上架，读到了纷纷扬扬的评论，到我正儿八经的三看，我也不过长高了两三公分咧。诡谲而隐讳的，所谓“时间”。Jack最早出场的是埋首在凌乱办公桌上的一个不甘沉倦的抬眼。湛蓝色的瞳子饱含默自无语的沉重积压，将那些妄图喻之曰“忧郁”或“忤怫”的描述击垮。我只能说他当时上挑的双睑是多么诘责又惫悒的幅度，甚或连具体的情绪也难以诉诸。对他前半个凝眸前还一无所有的空白印象便刹那堆叠的摇摇欲坠。我不出所料地看到他在第二次出场便一路穿越着陆场直奔向警示灯晃碎视线的B-3处，在一种同行或高阶或低阶的包裹下不顾仪态地吼着那个主驾驶上昏迷的人不为人语的单名。“零，喂，醒醒……零，你……”作为一个正直的同人女，我必须承认这个时候我的确极正直地在心里狠狠笑了一把。也是零星听说的布卡少佐的过去，似乎是杀了妻子，又似乎是误杀，不能详考，总之也是被流放去了Fairy。杀女人的凶手和如今的少佐——会用些很街头的不羁动作吩嘱属下别忘了这个报告，别去管那个任务；会在驾驶员出击前用郑重其事的憔悴并落拓的面容说“活着回来，这是命令”；会将表情在郑重的愁云与沧然的洒脱间矛盾非常的切换；会在B-3lost后市去惯常的一切冷静，失声下些无理取闹的命令外加打碎操纵室的玻璃；会在零面对必死的出击平静地应允后像个醉汉一样弃理智于不顾，狂吼大叫，电脑笔记本衣物一并大臂一挥掀烂在地。看着这个男人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种情态，一种混浊，浮浅，却绝不甘自鄙于此，依旧呼喝着欲刨食更细更弱小的守候的情态。一种确切又不甚具象的人类的情态。其实《雪风》大篇幅涂抹得除去机械的设计也是一种对高科技发展肆虐的将来与人性的后路的权衡和思索。明知Jam的危害与将其清除出地球的方法的人类，纵情于对未知挖掘的欲求和支配的本能而用Fairy无数战士的牺牲换的一个狼狈清扫残局的收梢。模仿并计算着人类的Jam与渴求成为Jam的人类，将战场任意抹杀为一个不需人类涉足的真空领域，否定并盲目遮盖人类是战争唯一并初始的起源这一事实，最终作者搬出了一个“机械与人类的结合生命体”。我不知他是想借此表述什么，是对荒诞前程的辛辣讽刺，还是对人类社会后路的残忍喟叹，或者是一种冰冷而现实的病态推崇。真正看到神林长平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过就是个黑黑的，和蔼的老头子，倚着堆摞了杂乱书本和片章手稿的写字台，致着欣喜并惶恐的谢，人造棉T恤和有些局促的互搓的手。很很很渺小而普通。是自己故作深沉的揣测龇牙咧嘴到好笑。笑。其实我们在口诛笔伐的所谓人类情态，不过就在这里么。[Longwaytohome,我喜欢你不变的笑容说是悼念深井中尉的文章，结果跑了好大的题嘛。算了，现在揪回来。抒情时间。Jack在缆车站台上拔腿欲走的时候到底还是驻足望了一下。那个时候缆车已启行了，带着他所欲张望的身影，如一条冷蛇旋走入夜空贪婪墨蓝的盆口。《独白与激励》响起。稀锁的钢琴泠泠奏出的独白，与丝丝入扣的雨滴般冰凉谧静的激励。深井零靠扶手和门站，支一条腿屈另一条，外套披在肩上，黑发直抹灭了目光，吊着厚重绷带的手被他沉默倔强的使劲握紧，直到漫现了暗紫的血。一切都是无言到千丝万缕的。一如瞭白的“雪风”二字被刷染上B-3那天。那天日光蒸得蝉鸣怠惰，深井零走出机翼的荫蔽摘下墨镜，回首Jack跪在机头的脚架前光着膀子油字的模样，腥腻的汗渍简直要哭花了臂上的纹龙。他极淡极淡的锁眉一笑。那笑尚有似颦非颦的敛忧，本又清浅，故甫触日光便寸烬而散了。一直满承认贾宝玉那句“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但用在深井零身上简直就是屁话。你看见他倚在衣柜的门前双手系一边耳朵的拉链，或套着宽大粗俗的外衣压低帽沿无声地站着与坐着，要是仍觉浊臭逼人那定是你鼻子有问题。又不自主的回溯起自己并非目见不过耳闻的他的过去，只觉得这个尚子年轻却狭窄的命途到底是怎么去承载那样拥挤到强暴的逼迫与苛责，而又需何种高慨美满到造作矫情的结局，才能断送单只是对他，作为一个灵魂与存在，的紧绷的悯然。小说的最后，说着雪风出击，翱翔于天际如风之女王。动画的最后，神秘莫测的划过天空的飞机，与青天碧草下，Jack孤独并坚持这相信的茕影。无论哪一个隐晦的末尾，告诉我们的均是，那个在狭窄命途里以一种伛踽到椎心刺骨的步履淌过沟壑的拖拽的年轻灵魂，那个以孑然与满足的姿容安然沉入雪风冰冷的驾驶座的年轻灵魂，那个终于还是因世事的刮割而背向了一切来自人的呼唤而自愿迈向雪风与死境的年轻灵魂，必定是借泯灭和同一这样的形势而逝去，且从另一种意义上完成了他的定义中最绝决亦最眩目的生。踉跄，孤独，飘摇，与死。褪掉藻饰，与我们这些庸人的理解中，其实不过如此。多么不壮烈不饱满，甚至是简陋并荒诞到让人不忍哀悯的生涯。最早先，Jack一起他和零的初见，不免促狭的问你当时在想什么。零以绝对可以用认真和苦思冥想去形容的神情偏了会头，然后锁眉一笑，说不记得了。Jack就不出所料地垂首，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零只是撑着购物车偏头锁眉笑着，极淡极淡，是一出神就会错过的清浅和短暂。雪风最后一次出击的前一小时，Jack在零的房间里大喊大叫，摔了他的东西又扳着他的肩一顿乱摇，但更深切的痛苦实际一直扎根在Jack心里，随他言语越发的针锋与过分，一直疯长到无言目送已不能将之强按的凄烈程度。零在Jack话音落下的寂静中说让我去吧，依旧冰凉静谧，尘埃不惊的沙质嗓音，泠洌似茬茬皱了冰纹的碧湖，只是一戳即碎的厚度。Jack却忽然不能再出言了。黑暗中两人没有多久的沉默，Jack低低的再次说出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而零任他压紧自己的肩，指甲微薄且隐痛地颤，亦再次锁眉淡淡而笑。在那之后与这之前，有Jack启香槟时把盖弹进了灯管，不无自嘲的答零“要写检讨书了”的问，“怕写检讨书就干不了这一行了。”迎来零抿唇一笑，笑到半途有垂首锁住了眉梢；有零以一种小孩子般纯粹且炽痛的怒意，厉声向Jack说“我除了它以为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有面对Jam幻化而来的友军拟像，零哑声出口的“Jack只因一通电话就相信我平安无事？你说谎。”；有Jack兴致勃勃又不无紧张的问出“等战争结束后去我的家乡吧，虽然是个除了田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然后零不置可否的漫答“去扔飞镖么？”言语里有加以拿捏却不加掩饰的笑意。这些都在那之后，与这之前。像锁眉的清浅笑容一样极淡极淡的馨甜谧静。不过是那之后与这之前，这些与死亡或未知相比，短得不忍丈量的罅隙。我不敢说看着那片绚烂刺目到极点的群袭与爆炸，看着活下来的男子长长的发与依旧落拓孑然的背，回思起那个离开的人滞笨支离的过去与偶露珠玑的笑容，心里叫嚣的情感是不是可以叫做几欲涕零。是的。《战斗妖精雪风》便如其名，终归是部焦点在机体与战斗上的故事。即使我如此大墨迹地渲染，浮生的情绪也不过就是一点，一点点。但还是痛了。在画下零双手系一边耳朵的拉链这个动作时（曾经萌翻了我）：微微锁眉，眼里是清澈的黑与晦默的亮，薄和淡如一面粉尘。为了一个简陋，荒诞却心满意足的葬礼，陪上不过两旬的苛刻零落，与一倏的颦薄笑意。不再多言。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在四下千篇一律的“性能”或“暧昧”中，请容许我低低默写下这一句。为B-503，单机名“雪风”的驾驶员，深井零中尉。贫词作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