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看这部电影的前几个小时，我妈给我打电话。恰逢那一刻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吃我爸做的菜，非常非常排斥学校里餐盘盛的那些看不清也吃不出味道的事物。所以我拖着电话不肯挂、沉默、叹气、发出古怪的叫声。我妈在电话那头连着说怎么啦有心事啊什么事啊不开心啊哭了啊？？我缩成一团蹲在寝室脏兮兮的地上，嘴扁的像一只鸭子，颤颤巍巍的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我用一个扭曲的嗓音掩饰住想哭的冲动，憋着声音我跟我妈说：我不要再吃学校的破饭我要回家吃饭我不要吃这些餐盘装的东西！我妈在电话那头特爽快的大笑说：诶，再过几天你回来，让爸爸帮你搞土豆丁、毛豆、龙虾……在我妈说相声一样的报菜名，我转了转眼珠就轻易滑下眼泪。我妈的声音背后隐隐传来我爸的絮叨，我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从我去年九月离家上学他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都是我妈打，他在旁边。或者是我由于电灯坏了鞋子脏了找不到电池了以及各种有的没的借口打电话问他。6月初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爷爷奶奶家，他们问起我端午节回不回家。我说，我不知道诶。奶奶便支支吾吾没什么底气的劝诫：“你爷爷讲最好没什么事就回来，回来吃粽子。”电话讲到一半我爸进门，接过奶奶手上的电话，又是嫌弃的语气说“哪有就为个粽子回来的，你不要复习考试啊，再说你不是才回来过么…你听他们的！爷爷奶奶恨不得你天天回来……”后来端午节那天我在到处都是粽子和扎肉的朱家角，在一家小酒吧玩桌游喝啤酒，接到我妈电话说：“你爸问你今天端午节有没有吃粽子。”5月22号我回南京看刘若英演唱会，为了省钱我坐的是特快不是动车。火车晚点一个小时到达，在火车站，我妈说，你爸出去吃饭了，他走之前烧的龙虾。到家时候，龙虾已经冷掉。我爸也饭局完毕回来了。他看我一眼就把那盆龙虾从餐桌上拎到厨房，又是烟又是火地回锅一番。端上桌我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听他解释，这次龙虾没上礼拜买的好，上次那个是从农民手上买的，不信问你妈，这次小、黄少、没肉，哎呀，总之不好。过一天重买…说到这里他偏过头问我，你明天回去？我说，是诶。他嗷一声，像是抽烟堵住了喉咙，没再说话。我知道那是因为“过一天”我又要回上海了。他也没什么兴致再买了。5月12号他和奶奶来上海，顺便来我寝室帮我装窗帘、换台灯、修电话。奶奶一如既往地给我带了我高三上学期一度非常迷恋的腰果和核桃，指定的两个牌子，她不离不弃买了一年多。爸皱着眉头骂她来个上海跟长征一样，带带带你把整个家搬来给她算了…与此同时奶奶不辩解不多言地一样样从包里再掏出草莓、芒果、牛肉干、茶叶陈列在我写字台上，坐在一边和我一起看爸忙上忙下弄电线剪窗帘。搞定一切之后，我在寝室楼旁边河西食堂一楼为他叫一份牛肉面，五块五。思前想后不放心，又加一块钱荷包蛋。后来我爸坐在我对面呼哧呼哧地吃着，我跟他说，这个面满便宜，五块五。他一怔，抬头看我一眼，说，你不是又添一块钱加了个荷包蛋么？然后他继续低头三下五除二地连汤喝光。我问他要不要再买个烧饼什么的，他说饱了饱了，遂起身，我送他们出校门等车，黄昏光景，我爸一直叮咛我，站在树荫下面！站大马路上不晒嘛。五一回家的第三天是我妈生日，我爸炖了个小公鸡烧毛豆，炖了一半突然想起小公鸡是“发”的我妈膝盖拉伤后不宜多吃，遂开始孜孜不倦地重新起灶弄一条红烧鱼。鸡烧的差不多了他就揭开砂锅盖子让我搞一块尝尝，牙口不好的我和蓬头垢面的他一起大嚼热乎乎的鸡腿肉烫的面目狰狞。4月份我爸爸也来了一次上海，住在常熟路一带。我过去跟他吃个饭，走的时候把伞丢在了那儿。第二天他人回南京了，让我去酒店的门房拿伞，还说他把一盒巧克力放在了伞旁边，昨天买的让我吃吃看。我去认领此两件包的好好的物品，其中之一是写满了西班牙文的巧克力软糖。才吃了一两颗我爸打电话给我急不可待地说，巧克力吃啦吃啦？……好吃吧…你咕咕看多少钱…我当然乖顺地配合他物美价廉的自我陶醉。关于吃的场景一幕幕我还能想起很多。比如去年夏天我们去长岛度假吃海鲜，他非要把几个海胆壳拼成娃娃头的样子让我拍照。十一回家的时候他在街边随手买了“红毛丹”回来展示给我看，也把那像一团火的小果子捧在手心让我照下来。比如他以前会用纸包了他们酒店的现烤曲奇回来摆满一桌子，然后痛骂我一晚上偷吃那么多饼干。比如我高三时他信誓旦旦跟我妈宣布他发现只要他给我巧克力吃我考试就能考得好，所以每次模拟考前他都用保鲜膜包好几块礼盒里的巧克力，所以在我高考前他亲自跑去买了一大盒费列罗放在冰箱里，导致我高考前像个花仙子一样像各位师生分发巧克力。有一件事我只告诉过李老师。去年夏天，我爸和我去长途旅行，坐船从烟台到大连，晚上包厢的窗户大开，我从床上朝下看，我爸已经报纸看着看着趴着盹着了。我担心他头吹风吹感冒了又不好意思把他喊醒跟他说别着凉了，想来想去决定编个理由假装让他帮我拿书包把他晃醒。还是那一趟旅行，我们从大连到哈尔滨的火车只买到硬座慢车，那一晚浑沌的车厢里我两腿麻木地昏睡到不知几时，火车停靠在某一小站，我爸起身在月台上买了四个油桃用手擦擦搓搓就塞给我俩，我接过后毫不犹豫半梦半醒地一边吃还一边听他叮嘱让我别告诉我妈没洗就吃的事。李老师听罢说起，小时候父亲因为文革被关押起来，她寒冬天气里被通知允许探监送棉衣去牢房里，急急拾掇了两件衣服就飞奔过去，见到“我父亲”也是口讷无语，父亲也没什么说的，绞着手问一声“你妈还好么。”送完衣服自己一转身，就是泪流不止。——我依然明确的记得她称她爸为“我父亲”时郑重尊敬的语音，回忆过去时空洞的遥远的眼神。我妈期待我做一个听话乖巧的，家庭伦理剧里的小妞，可惜我不是，我嘴笨手贱到别人问我“想他么？”“想家么？”的时候都只会尴尬的笑扭头不语或是跳开话题。我说不出一句HOWAREYOU甚至IAMFINE更何况ILOVEYOU。高三爸生日我在同学教唆下第一次如履薄冰地在餐厅桌上丢手榴弹一样的扔出一个下了晚自习匆匆买的栗子小蛋糕，我爸吃了口栗子就把剩余部分推给我吃了。今年我爸生日我还是假装很忙的跟我妈发信息说没空接电话手机要没电了跟爸说生日快乐。父亲节我打电话回家，用坏学生报成绩的含糊语调点到为止：“爸。。父亲节诶今天。。”写到这里恍惚觉得我把我爸塑造成了一个有爱的蜀黍，实际上这不是真相。到现在我也和他三不五时冷战，实际上从小到大他没少打我少骂我并且直至高三毕业他都专制无比的限定我自由，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什么进我房间敲门的习惯开我抽屉从不需要理由，实际上他每次骂我骂着骂着就扔一句你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真他妈有本事就给老子滚出这个家，实际上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注意到的关于他的这一切。看《爸，你好么》，电影内容我总觉得是故作煽情的造作清新文艺片，除了对凤梨酥一段其余都是无感，那女儿买凤梨酥时候的一咬牙一跺脚一定和我当时给牛肉面添荷包蛋时候一样一样的，那位伯伯坚持要女儿拿一个吃自己才收的固执劲儿一定跟我爸很多次说“不吃不吃，你吃”和很多次从厨房直直走到我的电脑桌旁把刚刚从锅里拎起来的一块肉仍进我嘴里的时候一样一样的。最后的人人谈父亲让我在大半夜里情绪四溢到无法控制，直到字幕结束之后我对着黑黑的电脑屏幕和屏幕上我的脸的影子尝试着想象如果是我我会对爸爸说什么，连我奶奶家小区门口修拉链的皮匠都说我长得和我爸像（虽然此皮匠看到我妈后立场立马动摇了觉得我好想也和我妈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试图想象屏幕上的影子是我爸的大头，张张嘴，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果我饱含热泪地问一声，爸，你好么。我估计我爸基本上不鸟我该抽烟抽烟该出门出门了。2006年的春节我经历了人生中唯一的也是第一场死别，卧病三年的外公去世了。那么多亲族里哭的最惨的是我妈，最小的女儿最被疼爱的一个。我第一次守夜第一次去殡仪馆第一次去墓地，坐上去墓地的车的凌晨天还是漆黑的，我妈坐在我后面凉凉的两只手揽住我的脖子说，蜜蜜啊妈妈从此没有爸爸了。人人谈父亲的那个DV集锦里面所有中年人谈起去世的父亲都欲语泪先流，我想那些父亲们母亲们一定像我妈一样，叫唤着自己子女的小名，自言自语从此没有爸爸了。然而我的爸爸，相比同学们的爸爸，是一个不年轻的爸爸，是一个或许没那么成功牛逼，没个性不学术总是看股市和电视的爸爸。我想来想去我也只能对他说，我现在躺在你帮我弄的海绵床垫上拉着你帮我装的窗帘用着你帮我做的台灯，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让我骄傲、安心和珍视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