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独裁专制的政体下,诗人因写诗获罪的比例,远甚过一般性的作家。单苏联时期就可谓数不胜数,古米寥夫、曼杰什坦姆、茨维塔耶娃及帕斯捷尔纳克等诗人,都饱受当局的凌辱与迫害。即便高唱赞歌的马雅可夫斯基也以另一种绝望的形式自杀。我国清朝就有因为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诗人即被栽赃陷害,遭来杀身之祸。诗,为何成了首当其冲的让独裁者惧怕的文体,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现象。我粗浅的理解,还是因为诗章简短,深具韵感与意蕴,便于诵记,易于流传,一经传播,便不可泯灭,至少人们可烂熟于心。中国历史上一个封建王朝的崩溃,往往就伴有农民起义前流传的打油诗,这种号召性,是其它文体所无法比拟的。他们精心设计把“造反诗”置入鱼肚里,然后装着不经意剖开,迷信下鼓舞的号召力,可谓一呼百应,最典型的就是东汉末年张角到处散布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跟秦末陈胜被逼无奈下所吼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出一辙。从这个意义上讲,诗,让封建统治者恐惧,也理所当然。但另一种情况则是,当有人利用公权力欲达到一己之私,便会利用诗作罗织罪名,当作置诗人于死地的活靶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比如伊朗库尔德族导演巴赫曼·哥巴第的《犀牛季节》(2012)。哥巴第以他的电影创作,一直在为库尔德人吟唱和证明。1979年伊朗爆发了推翻亲美巴列维国王的革命,身为库尔德诗人
萨赫尔被指控写政治诗、反对政教合一的制度及与敌对势力相勾结,罪不可赦,判处10年刑罚,实则他被拘禁了30年,其妻
米娜(
莫妮卡·贝鲁奇饰演)也坐了5年的牢。1979年至2009年,这三十年中,萨赫尔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库尔德族诗人,变成了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而消失了的诗人。其实,萨赫尔根本没写过所谓的政治诗,一切不实的指责纯属于“莫须有”。1977年,他出版了诗集“给我亲爱的希林·米娜--《犀牛的最后一首诗》,风靡一时,却成了他诗歌的绝唱。“土地打开怀抱,印下你的痕迹,他们宣布你的死亡,无论你是死亡,还是活着,没有你知道,闭上你的嘴,顺着你的肩膀,攀爬这墙离开……”这是一个诗人的声嘶力竭。到底缘何遭此不幸,仅仅是库尔德族及诗人的双重身份,还是另有隐情。影片从凛冽诗意的视角,淡淡地呈现一个不能见光的残酷一角。
阿克巴尔·雷扎伊,革命前,只是诗人萨赫尔的一名随从人员,他年轻富于野心,未得势前,总是含而不露。他迷恋诗人漂亮的妻子米娜,他曾偷偷向米娜表白,遭到了米娜的喝斥,还挨了萨赫尔家人的一顿打。这种伤痛不去的记忆,一旦复燃必是致命性的,如同中国“反右”“文革”这样的政治性运动,公报私仇便不可避免。伊朗革命后,阿克巴尔·雷扎伊已跃升为秘密警察官员,他指使手下以革命的名义逮捕了萨赫尔及其妻米娜。并用尽心机想让米娜就范,都被米娜拒绝,但还是遭到他的凌辱,且此时她已有身孕,不久,即在狱中诞下女婴。“米娜,我可以给你自由,我们可以在一起。”5年后,在阿克巴尔·雷扎伊特殊关照下,米娜拿到了护照,领取了丈夫萨赫尔在狱中的死亡通知,并出走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多年后,以上校官阶退役的阿克巴尔·雷扎伊也随之赶到伊斯坦布尔,请求她跟他一起生活。三十年后,被“死亡”的萨赫尔释放后,循着米娜的足迹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在友人的帮助下,他找到了米娜的住所,但她正准备前往欧洲。此时,已老迈的诗人并未叩开米娜的家门,他在犹豫中无法前行。其实,寻找是一个跟自己对话,慢慢找回旧时光的过程。影片用闪回的形式,丝丝再现诗人过往的生命历程,让人唏嘘之余,只有徒生无力的回天之感。谁也无法让时光倒流,除了徒叹奈何,又能怎样。旧的伤疤未愈,新的伤痛又起。老诗人碰巧跟已经长大的女儿相遇了,但女儿为了凑足妈妈前往欧洲的费用,只得出卖自己的身体,却遭到报复,幸而遇到诗人的搭救。问题是,他不知道眼前的就是他的亲生女儿。直到他醒来时,看到了她的纹身,那上面纹有他当年的诗:“如果谁玷污过我的血液,我的手不会放过我的静脉”。她说这是我爸爸给我留下唯一的东西。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老诗人所受的苦难,倒让我想起一个类似的问题。大背景下的芸芸众生,要么随波逐流,要么碰得头破血流,那些不去指责制造罪孽的本身,却要让一个创作者去承担一个大时代的痛苦,这既荒唐,也毫不理性。轮到他自己试试看看,恐怕早已逃之夭夭。有的人善用嘴巴说道,该得的都得到,什么缺损也没有。而有的人是用一生的生命去默默践行,所饱受的苦难,是那种言行不一的人所无法比拟的。比如有人说钱钟书没有在“文革”中受到迫害,借此指责他的迎合,未免太过轻弹。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甚至连皮带都不知系的人,你让他怎么去“抗争”。噤若寒蝉的他,不想让时间浪费,无非只想好好做下学问,这才有了他的研究巨制《管椎篇》。这是任何时代下一个创作人最基本的安身立命的想法。至于他的作品优劣与否,这是另一个学术问题,而非人格问题。我以为,民国时代最好的长篇小说仍是《围城》(由黄蜀芹执导的同名电视剧,应是至今最好的电视剧),中篇小说最棒的是张爱玲系列,短篇小说则必属于鲁迅。萧红的《呼兰和传》及茅盾、老舍的几部长篇及短篇《月牙儿》、庐隐的几部短篇,都是佳作。这是题外话。《犀牛季节》一片的最后,米娜终未与老诗人相聚,便匆匆坐上了开往欧洲的轮船。她的回望与迷离,甚至之前曾经跟老诗人的对视,对于她来说或只是一个回光返照的假象,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他真的还活着。他时时穿梭于日落、小巷和雨中的空茫无依,犹如他体验行走的一种存在方式。哪怕海边那一瞬恍惚如她的微笑,这带给他的慰藉,也不如带给他的空前失落。影片的冷色调,犹如置身于无际的寒冰荒原,透出一种彻骨的寒光,总是翻滚着老诗人不息的诗潮。“地球是一个固体的盐块,犀牛低下头舔舐,在空空的嘴中,慢慢咀嚼……”老诗人找到了同样老迈的阿克巴尔·雷扎伊,相视无言,一切了然,上了车,听任诗人开着车奔驰于茫茫荒原,并冲向大海。他静视挣扎的阿克巴尔雷扎伊,几乎毫无表情。葬身于大海,想必这是时光最好的绳索。只是这种结局纯粹出于诗人的想象,还是确有其事,不得而知。但阿克巴尔·雷扎伊终将远去,而诗人的诗作注定永存。2016、5、30本文版权归作者薄雾微光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