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发不沾霓2003年的柏林电影节,名家云集、佳片不息。索德伯格、斯派克·李、夏布洛尔分别带着各自的新片“煮酒论剑”;而[大卫·戈尔的一生]、[时时刻刻]、[再见列宁]、[改编剧本]等也都满是好评。所以,当评委会主席阿托姆·伊戈扬最终宣布金熊奖属于[尘世之间]的时候,引来台下一阵讶异。谁也不曾想到,一部默默无闻的小成本影片竟然挑落了如此多的劲敌。被神遗忘的子民根据一份报告显示,2013年全球被迫流离失所的人数已经高达4520万人,其中三分之一是难民,18岁以下的儿童则占据了难民总人数的46%之多,而每四个难民里又有一个是阿富汗人。今年,全球流离失所人数达到了二战以来最高的5120万人,而这个数字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叙利亚危机、乌克兰冲突、埃博拉病毒……一波又一波天灾人祸无不助长着这一全球性问题的火焰。饱受战火和内乱之苦长达数十年的阿富汗,从很久以前就已是世界上难民输出人数最多的国家了,而与之相应的,同阿富汗相邻且历史上同宗同源的巴基斯坦则是世界上接纳难民最多的国家。每时每刻都有阿富汗的难民越过两国的边境进入巴基斯坦境内,正如片中的
贾马尔和他表哥伊南特的父辈们那样。1979年,首批难民为了逃避苏联的入侵(苏阿战争所致)来到这里,至于这部电影拍摄时的难民,则是为了躲避美军的轰炸。电影在开头展示了位于巴基斯坦边境城市白沙瓦的难民营内部的景象,这里住着五万多难民,条件极其艰苦,来往的孩子们天真而好奇地盯着屏幕,他们离险恶的世界非常近也非常远。有很多人借助温特伯顿的这部电影,来批判美军对阿富汗所采取的一系列军事行动,有人还认为柏林电影节授予[尘世之间]金熊奖的表现是赤裸裸地向美国政府出兵伊拉克(2003年三月美英联合部队对伊拉克发动军事袭击)的抗议。而事实上,这部电影的前期准备在“9·11事件”还未发生就已经展开。2001年的八月,温特伯顿带着本片的拍摄计划找到了编剧托尼·格里森尼,共同创作出了这个关于“难民逃往欧洲”的故事,尽管当时温特伯顿手上还有另一个讲述摇滚乐队主唱自杀事件的电影正在筹备([24小时狂欢派对]),但他显然更中意[尘世之间]的悲天悯人。电影最初的灵感来源于2000年发生的“多佛惨案”以及欧洲人与日俱增的排外情绪,温特伯顿希望将其体现在一次“真实”的偷渡之旅中。于是,为了能精准地把握整个故事的细节,温特伯顿和格里森尼亲自体验了一趟“偷渡之旅”,他们沿着电影里贾马尔们所采用的路线从白沙瓦前往伦敦。尽管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会乘坐出租车赶路,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都是在卡车车厢内度过的。他们曾被当做“贵客”款待过,也曾同那些“好不容易熬过了几千公里的路途却在临近终点前被抓捕”的偷渡者们分享挫败感。可以说,这部电影是由真实的纪录加上虚构的描述共同组成的,片中的两名角色身上所发生的故事皆来自编导真实的经历和见闻。只不过,突如其来的“9·11事件”放大了这个故事的现实意义,但同时也坚定了温特伯顿要把电影拍出来的信念。扎根之旅和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不同,那些在难民营里降世的孩子们生长在一个没有“家”的地方,这个“家”,无论从精神层面或是物质层面来讲,对他们而言都是空白的。如果说普通人外出闯荡遇到磕绊,还能回归远方那永远为自己敞开大门的温暖的家,可以重新整顿再度出发的话,那这些向“天堂”启程的难民无疑便是揣上了一张一去不返的单程票。金熊加身后,温特伯顿面色凝重地感叹道:“这个奖应该属于住在白沙瓦地区的100万难民,希望那些仍在面临两难抉择——是继续忍受痛苦生活,还是冒着生命危险逃难的人们,都能够创造出一个崭新的生活。”可以想见,“生存还是毁灭?”,是这些难民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正如影片中,少年贾马尔和他的表哥决定踏上前往伦敦的荆棘之路。他们从白沙瓦出发,坐在各式各样的车里,住在简陋不堪的砖房内,他们假冒伊朗人混入了德黑兰,然后翻山越岭到了土耳其。在途中,哥俩结识了一对夫妻,怀抱婴儿的他们也在找寻安家之所,于是,贾马尔和伊南特这一路上算是有了伴。伊斯坦布尔继而成了他们临时的落脚点,靠着在工厂帮工维持着生计。之后的某一天,他们被通知这“中场休息”的时间已到,该是时候继续赶路了。黑压压的集装箱内装载着这些满心期待的偷渡客。漫长的海上航行过后,在不透气的密闭空间内呆了40小时之久的可怜虫们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尘世,只有贾马尔和那襁褓中的婴儿侥幸活了下来。抵达意大利的贾马尔靠贩卖小饰品为生,他偷钱包买票前往巴黎,并趴在一辆集装箱卡车的车底穿过了英吉利海峡,这段残酷的旅途也随之告一段落。而更为残酷的或许是,已经站在伦敦土地上的贾马尔,还将学习如何撬开这块陌生大陆地表的砖石并将“种子”埋入土壤,才能如愿生长出代表家的“树”。回顾这段路,贾马尔显然要比伊南特更具适应力,他会说英语(这也是他得以陪伊南特一起上路的原因),在遇到危机时(比如面对巴基斯坦的边境守卫),他机灵地用伊南特的随身听贿赂对方以免被拘留,而耿直的伊南特还在事后怪罪贾马尔,两人的性格差异是最终迥异命运的预兆,试想伊南特即便抵达伦敦,不善变通的他又将如何能在更为复杂的社会中安身立命?角色的悲剧性正如背景里那压抑苍凉的女音,吟唱得如此哀婉,像是来自地狱的哭泣。这部电影曾有过两个名字。在拍摄的时候,为了隐瞒拍摄期间所涉及到的暗道、蛇头等信息,剧组对许多国家的官员都声称这是一部有关“丝绸之路”的电影。后来,电影更名为“M1187511”,这串数字是贾马尔向英国内政部提交的难民身份申请文件编号。然而在后期制作的过程中,电影名才确定为[尘世之间](InThisWorld),这来自于电影末尾贾马尔打电话回难民营时所说的那句台词:“伊南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明与暗温特伯顿是德国新电影运动的追随者,他尤其欣赏法斯宾德的作品,他同法斯宾德一样也热衷于关注小人物的凄惨命运。从[蝴蝶之吻]到[欢迎来萨拉热窝],再到[尘世之间],温特伯顿打破了一道道的门,让观众近距离体验剧中人的崩溃与绝望。本片的演员清一色都是非职业的,甚至可以说是本色出演,比如扮演主角的贾马尔,他就是个阿富汗难民,导演从千百人之中选中了他,而另一位主角伊南图拉本身是个市场小贩,因为他看上去像个“好人”,于是导演就挑中了他来演贾马尔那憨直的表哥。主角已然如此,更别说配角了,那个在车上将兄弟俩抓现行并押送他们返回巴基斯坦的警察,本身就是个警察,那场戏就像他每天干的事一稀松平常。真实感是温特伯顿最优先考虑的因素,所以他摈弃一切戏剧元素和刻意的台词。电影没有既定的台词,没有设计任何的对话,导演只是给出一个情境,所有的对话和表演都是来自演员的临场发挥,包括贾马尔那些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正是这些伪纪录手法的结合应用,与电影本身的现实质地完美吻合,才令电影有力道而不做作,这一点恰是被许多拙劣的伪纪录片一开始就抛弃掉的。在不同的拍摄地区,导演用了不同的色调,在亚洲的旅途中,画面充斥着昏暗的光线,搭配上偷渡越境的惊恐仓惶,而到了欧洲,色彩就明亮得像是刚洗干净的白衬衫,对贾马尔来说,他确实经历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连每天面对的太阳都像是来自不同的宇宙。我们跟随主人公,在掉帧的画面里、在颠簸摇晃的镜头中,来到一个个营地。而在翻越雪山的段落里,导演用上了黑白色调,让影片沾上了一股死气。走在这条道上的人把命别在腰间,在每一个醒来的清晨带着些许感激和失落,继续上路,仿佛《古兰经》里的天园正在召唤他们。电影里有一场穆斯林宰牛的戏,牛是献给真主阿拉的祭品,四肢被捆绑的牛对于被宰的命运是无力抵抗的,就像单纯而憨厚的伊南特,似乎生来就难逃牺牲的命运,就连死,也死得不动声色。即便影片被压抑和绝望所包裹,那场在海滩上踢球的戏还是为影片增添了一丝暖意。尝尽艰辛的贾马尔,在桑加特的海边向一望无垠的大海望去,目光停留在缓行的游轮上,而海的对面则是他即将抵达的金色梦乡——那里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刊载于《看电影·午夜场》2014年九月号本文版权归作者发不沾霓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