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拉片：叙事、主题、原型

第一集的目的是，主要人物全部出场，快餐店谋杀案（第5场）发生，堪萨斯黑帮收购计划（第16场）的揭示，从而整个故事开始运转起来。快餐店谋杀案可以称为整部剧集叙事的触发点，或者核。不难发现，在此之后，片中所有人物都围绕着这件事情在行动，而那不过是毫不重要的一个人物（老三赖伊）在情绪极度紧张下造成的一桩意外。它赋予了各个人物的行动以意义，如此，《冰血暴2》的整个世界显得极其荒诞。片头电视上总统发言：“这是一场自信危机”。同时平行剪辑了长子多德带着印第安人在郊外等待，老三赖伊开车，堪萨斯黑帮在车上以及打字机店的场景。分析：这个片头的主要目的是氛围的铺垫和时代背景的交代，一种好莱坞惯用手法，给我们一种天下大乱的感觉。一个主题的揭示：信心的丧失。第1场郊外，长子多德带着印第安人会见老三赖伊，敦促后者尽快筹集保护费，赖伊不满于在格哈特家族做一个跑腿的。分析：这个场景的人物关系如果有原型，则原型是电影版《冰血暴》中4S店经理谢利和其老丈人的关系，无论谢利和赖伊，都厌倦了被人颐指气使，想单干，想有所作为。这涉及到人类的某种性格真相。再寻根溯源的话，我们可以想到那位试图篡夺王位的麦克白。一个非常经典的戏剧主题。这个场景出现了本片第一个比喻，“你这就像木星告诉冥王星，‘嘿，你也是行星。’”赖伊用此比喻多德和他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比喻可以说是本片的叙事方式之一，或者人物思考和交谈的方式之一，很幽默，也富有讽刺意味。它们通常都会沦为对牛弹琴，正如多德对这个比喻的反应是，“你说啥？”此种情境下，无论是弹琴的还是牛，都变得很可笑。第2场格哈特老窝，格哈特老爹奥托、他老婆弗洛伊德、长子多德、次子贝尔，四人算账。分析：场景揭示了四个信息，家族生意在走下坡路；有一伙人在败坏他们生意（没明说，应该是堪萨斯黑帮），多德隐藏此消息不想让老爹知道；多德和贝尔不和，多德占优；奥托突然中风。意外也是本片所虚构世界的运作方式之一，该怎么理解呢？世界荒诞性或不稳定性的一种表现？看你怎么想。这个场景可以还原为科恩兄弟《严肃的男人》中老律师的突然死亡，他们（老律师和奥托）在场景中的地位如此重要，人物和观众都指望着他们展示力量呢，结果他们突然就死掉了，或者基本上死掉了。另外，奥托的原型人物毫无疑问是电影版《冰血暴》的老丈人，权高位重，目中无人，演员气质也很相像，他们从某种角度上阐释了人类之蠢。第3场打字机店，店老板向赖伊展示新型打字机，让他找女法官解冻资产。分析：人类之蠢的另外一个表现是，对未来抱有幻想。赖伊和店老板指望，靠此打字机大发横财，然后解决一切生存危机。其原型是电影版《冰血暴》的谢利，向老丈人申报了一个商业项目，想借此脱离老丈人的荫庇。打字机老板的造型应该也来自谢利。可笑之处大概在于，他们过分仰赖这类项目对他们的拯救，如同赌徒憧憬着一夜暴富一样。或者问题也根本不在于项目是否可靠、期望是否过分，而在于，希望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东西。再看看打字机店老板是如何向赖伊介绍那款新型打字机的。他掀开盖在打字机上的塑料布，就像是在模仿一种揭牌仪式。创作者的用意还能再清晰吗？一切希望、一切对商业社会的嘲讽都浓缩在了这个掀开的动作上。还有对营销话语的借用：“请看未来”、“全自动校正的IBM二型电动打字机”，直到如今，这样的话语仍然统治着整个世界。在这种振奋人心的语言的包装之下，隐藏着一种谎言：他们——商业项目的谋划者、售卖产品的公司——向我们提供的不只是一个产品，而是可以解决存在困境的良药。本片的第二个比喻，打字机店老板说：“就能拧开这流钞票的水龙头了。”当然，赖伊的反应是：“你说啥？”我想，滥用比喻大概还有一个作用，即讽刺人的自作聪明，他们以为自己看清了世界。第4场路上，赖伊尾随女法官，同时切回格哈特家。分析：平行剪辑营造了一种张力，赖伊还不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lt;图片12gt;第5场快餐店，谋杀案。赖伊枪杀女法官、女店员、黑人厨师。分析：再一次，意外主导了世界的运作。没有预谋，很随意，也并不是什么人物性格导致杀人。或者可以解释为人的非理性，亦可以解释为人类的作为并不遵循严格因果。又一个比喻，称为寓言更合适，女法官向赖伊讲述恶魔与上帝打赌，向约伯施加重重灾难，并没有改变约伯对上帝的忠诚，来宣告赖伊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这……只是个笑话。对想要用之说服赖伊的女法官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蹩脚的寓言。赖伊的反应，如你所料，“你说啥？”在女法官被谋杀之后，再回头看她讲寓言的这个行为，我们会更加觉得可笑。寓言是她糊弄世人的一道屏障，其后隐藏的是她愚不可及的一种傲慢。这种傲慢，让她在辨明情势时出现了极大失误。这除了蠢，不是别的。谋杀案必须发生，如何发生却毫不重要，片中的编排，赖伊杀了女法官两次、偷钱、女店员受伤后逃跑、赖伊追出枪里却没子弹了等等，无非是让叙事进行得复杂一点，让时间看起来是在流动的，它们并没有什么剧作的必然性。lt;图片13gt;第6场快餐店外。受伤的赖伊看到飞碟，被路过的一辆车撞。分析：呵呵，如果你将看到飞碟作为赖伊被撞的一个原因……假如我们前面还抱有怀疑，通过这场戏，我们可以确信，因果、意外也是本片讨论的议题之一。不过你要把这场戏看做编剧偷懒的一个证据，也没有什么问题。我想，这个主题基本上是从《严肃的男人》中继承而来的。延伸一点来讲，大概是说我们无法理解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严肃的男人》片末，一场飓风席卷而来，会发生什么呢？预示着什么呢？我们不知道。到本片中，飞碟的出现扩张了整个世界，同时，它拒绝我们对之进行解释。lt;图片14gt;第7场警察卢家。卢给女儿读故事，妻子收拾衣物，警局打来电话，告知谋杀案的发生。分析：家庭！美德的最后一亩自留地，社会的稳固支柱，危机的真正拯救者，混乱世界的旁观者……这一切，目前尚未显现出来，不过你已经可以感受到创作者对他们的偏爱了。这位警察先生，他的妻子，他的丈人（又是丈人），是片中唯一不受褒贬的正面人物。论其原型，警察和他的妻子由电影《冰血暴》中的女警分身而来，冷静、困惑、有责任感；而这个家庭的原型，也就是说这样和谐又无聊的夫妻关系，则复制了电影《冰血暴》女警的夫妻关系；至于老丈人，我想到的是《老无所依》里汤米•李•琼斯的老警角色。另外，本剧集还用妻子罹患癌症代替了电影版中女警的怀孕，都是“疾病”，一个指向死亡，一个指向出生。它们给了这个家庭一个盼头：癌症的痊愈或孩子的降临——这应该也是唯一不受嘲讽的一种希望。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警察接电话时问候妻子“你怎么样？”这是很无力的一种问候，显示出人在关切一个癌症病人时的无能。让人有所感触的或者还不止这个，而更多是一个人无法对另一个人进行有意义的关心。即使他们是夫妻，他们也是这个世界上孤独的两个人。妻子提及“爱河事件”（本片第四个比喻），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她洞穿了真相，因为她知道问题没有答案。lt;图片15gt;第8场快餐店，卢到达谋杀案现场，与报案人交谈，进店侦查，与老丈人汉克（一位老警官）交谈。分析：报案者这个路人角色塑造得太精彩了。他告诉卢，他给死在外面的女店员盖了一件衣服，他认为大概应该这么做。他盖衣服的这个举动，意味十分丰富。首先，人已经死了，你盖上一件衣服，无论是帮其避寒还是遮丑，都显得非常没有意义；其二，他或者是受了电影电视的影响才这么做，而对大众传媒之荒诞性的指涉，亦是本片的主题之一；其三，这种行为也是米兰•昆德拉所言“媚俗”的一种表现，他试图通过严肃对待死亡，来凸显自己在世界上的重要性，但他与这次死亡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最后，他还希望警察对他的行为给予肯定。我想说的是，即便是这样一个小角色，我们也能从他的身上读出某种形而上的意义，读出创作者们对人类处境的探寻，而这，不正是艺术的目的之一吗？老警官看到黑人厨师的尸体后，说这位厨师创造了单季触地得分记录，至今仍是纪录的保持者。剧情角度来讲，这个信息没有任何作用。它的意义同样是主题上的：人之存在的虚无。对冠军、纪录的追逐，集中体现了人类的盲目和自欺。卢和汉克的交谈，除了让我们感受到家庭的温馨之外，还提及到妻子最近买了一套电视上看到的食谱卡片，准备做各种世界美食。这段台词的设计，同样涉及的是大众传媒或商业机制对人的欺骗，它们宣扬着一种美好的生活图景，让观众沉迷于此，对未来抱有希望，却只字不提人类处境的可悲：美好并不存在、一切都是徒劳。第9场肉铺。屠夫向店老板、女店员告别。这个场景中，最突出的元素是上述三者的口头禅：“那好吧（OK,then）”。生活的刻板？交谈的空洞？对世界的一种寓言式的建构手法？一种处世哲学？随便你怎么理解吧。电影版中，人们的口头禅是“是的（Yah）”，可能是法尔戈市中人们的习惯用语，如果真是这样，那它的目的还有一个：写实（竟然）。“那好吧”或许来自《谋杀绿脚趾》中约翰•古德曼饰演的沃特之口。lt;图片11gt;第10场一家咖啡馆。律师、汽车修理工闲聊，卢加入。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店里面一个人正在报双色球的开奖号码——是的，赌博，但这个我们就不做过多解读了。律师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是直接从《谋杀绿脚趾》扒来的，原型正是约翰•古德曼饰演的沃特，二者的气质、体型、说话口吻十分相似，主要特征则是他们对世界有一套不容置疑的刻板看法，因别人看不清楚他们所看到的，既洋洋得意又愤怒不已。他们是一种正面的小丑式人物。就沃特而言，他每件事情都可以引到越战上。而本片中的律师，则对政治倾注了过分的关心，张口闭口是一种阴谋论：胡志明是美国政府为发展军工复合体夸大的敌人；卢提到汉克对谋杀案的推测，律师说“他们就希望你们这么想”，并用刺杀肯尼迪事件证明他的观点，推论小波澜最终将演变成大事件。他的愤怒和沃特的愤怒一样具有强烈的表演意味，卢提及妻子要做化疗，律师愤怒地拍桌子，“我就是忍受不了，如此年纪轻轻……”，接着让卢用一个军人在越共酷刑之下挺了五年的例子鼓励他的妻子。创作者用这样的角色触及到的是什么生命真相呢？我想，一方面是自欺，他们生活在一种自己编造（或从别人处借用）的谎言之中，对真正的真相漠不关心；另一方面则是媚俗，他们崇尚浪漫化的叙事，崇尚英雄，喜欢为简单的事件赋予并不存在的意义。至于汽车修理工这个角色，借用的则是《谋杀绿脚趾》中史蒂夫•布西密饰演的多尼，他们的脑子转得太慢，永远跟不上别人正在说的话题。第11场屠夫驱车回家。屠夫家，妻子做饭，不让屠夫动她堆放在椅子上的杂志。分析：杂志有多重要呢？对我们来说一点不重要，但对屠夫的妻子来言，那杂志就相当于阴谋论之于律师、新型打字机之于赖伊、纪录之于黑人厨师，那是他们生命的根基。第12场警察卢到家，喝牛奶，和妻子聊岳父，妻子给他看女儿送他的烟灰缸，沉思。分析：卢直接用牛奶盒喝牛奶，认为这样口感更佳，这是一个非常有生活味的细节。女儿送给卢烟灰缸，却不知道他并不吸烟，如果有所指涉，意义也太明确了，算不得高级，但作为一个转眼即逝的生活细节来说，也算不错。更重要的是女儿送给他一件礼物这个行为，家庭的温暖便是靠这一个又一个生活细节营造起来的。对着镜头沉思，卢可能是本片中唯一享有此等特权的人，这不仅在强调他旁观者清的地位，也给了观众以代入他的机会。电影版中，拥有此特权的是那位女警。第13场屠夫家。屠夫妻子谈论生命源泉，屠夫谈论盘下肉铺的事宜，妻子不愿与屠夫做爱，屠夫发现被妻子撞伤并带回来的赖伊，与赖伊搏斗，赖伊死亡。分析：生命源泉课程，一种励志骗局，是除了收集杂志，屠夫妻子最看重的一件事情。其荒诞感，同大众传媒、商业话语一样，在于为其传播对象提供一个并不存在的美好前景，让他们以为借此便可摆脱生活困境。在剧集的第一季中，让莱斯特（马丁•弗瑞曼饰）受到蛊惑的是一句格言“如果他们是错的，你是对的呢？”本片中，屠夫的妻子之执迷不悟的程度更是无以复加。屠夫妻子是一种极品女人，她不仅自欺，而且欺骗、利用他人（主要是他老公），或者还认为嫁给屠夫是委屈了自己（不愿意生孩子），同时她又残忍，为了维护她的美好前景，不惜杀人。她的原型从哪儿来？电影版《冰血暴》的谢利、教唆丈夫夺权的麦克白夫人、对丈夫极其不满的包法利夫人、以及诸多黑色电影中的蛇蝎美人（唯独可惜不是很美），都可以说是她的前辈。这些性格特质，在剧集后面会逐渐铺展开来。屠夫想盘下肉铺，是本片“希望”主题的又一重变奏。对于这一希望，他表现得未尝不偏执，但好在这是一个比较务实的希望，因而也更容易取得我们的同情。他的可悲之处在于，他无法摆脱妻子施加给他的影响。如此一来，他也成了一个执迷者，难以看清自己的真实处境。我们丝毫搞不清楚屠夫妻子在撞了人之后为什么不报警，屠夫问及此事，他的妻子也答不清楚。这不是用她的极品性格可以解释得来的，如果一定要一个明确的解释，那应该归因于她的手忙脚乱。也就是说，遇到这等事，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她什么都不做，等着事情自己解决。她的自欺还通过一句有趣的对白表现出来：“我回来时一直走的是小路。”其表情就像是在告诉丈夫一个喜讯。她直接忽视了撞人这件事的严重性，仿佛对她来讲，没有目击者，那么连她撞人这个事实也是不存在的。如此迥异于常人的思维逻辑，将这对夫妇带向一种极度危险的境地。也是托于这种逻辑，托于生命源泉，这对夫妇直到第八集都还没有死。第14场警察卢家。雪飘落，警察卢对窗沉思，与妻子同眠。分析：在电影版《冰血暴》中，警察夫妇一起躺在床上看电视，剧集中，电视没有了，但我们在这个场景中获得的感受与前者是一样的。我们感受到的是夫妻两人的平静和绝望，而这，或许是“冰血暴”世界中唯一受认可的处世态度。“周六就到此结束了吧，”妻子说。一个层面上，一天的繁忙和混乱就此结束，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另一个层面，这句话约等于“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是吧，还能怎么样？我们只能眼看着时间流逝，却又无法进行任何作为。第15场平行剪辑。屠夫夫妇在后院藏匿尸体，格哈特家弗洛伊德、多德、贝尔看护奥托。呼应第4场的平行剪辑，格哈特家不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同时我们得到暗示，在平静雪夜的掩饰之下，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第16场会议厅，堪萨斯黑帮用投影仪向领导汇报他们的北部扩张计划。分析：这个场景除了让堪萨斯黑帮几个人物出场，告诉我们他们将收购格哈特的家族产业外，再没有传递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信息。PPT做得有模有样，但其演示的内容，我们从前15场中已经获知了。因此，让我们发笑并大感惊愕的是PPT展示这种形式以及黑帮人物正儿八经的做派。和第3场“揭牌仪式”一样，这场戏也是对商业行为进行模仿和戏讽，只不过程度上又进一步。奇怪的是，假如这真是一个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某次会议，我们就不会觉得可笑。可笑的地方或许在于，它是与阴谋、与谋杀联系在一起的。但果真如此吗？为什么我们不反过来想，难道世界五百强的会议就真的不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