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看不清，但我看见你了

阿涅斯·瓦尔达(阿涅斯·瓦尔达饰)，88岁（拍这部电影时），全世界最知名的少女之一，所有贴在她身上的标签里被提及最多的可能是“新浪潮祖母”（人家在60年代还不是祖母呢啊）。JR(JR饰)，33岁，半匿名艺术家摄影师，墨镜帽子不离身，热爱街头艺术，穿行于全球城市，7年前开始的InsideOut项目，把当地普通人的巨大黑白肖像照贴满了街头，两年前带着这个项目到过上海。瓦尔达看过JR的肖像作品，JR也看过瓦尔达的电影，这两个法国人也许在路上无数次擦肩而过，却从来不认识对方，直到JR找到瓦尔达，两个人才跨过陌生人之间的那条界限，成为朋友和搭档，有了后来的这部电影。一个年轻，喜欢城市；一个年迈，喜欢乡下。一个开着旅行照相卡车走遍了全世界，一个在她爱的达格雷大街住了大半个世纪。这两个人从性格到生活方式甚至穿衣风格都没有任何交集的人，可以说是因为摄影和好玩才有了合作的契机。瓦尔达是摄影师出身，做过职业摄影师，认识阿伦·雷乃之后，开始拍电影。她在自己八十岁时拍的纪录片《阿涅斯的海滩》里提过，电影对她来说就像是玩具，是好玩、有趣的那一种，而不是随手可弃的那一种。她电影中最珍贵的一点，就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幽默感，是完全出自本心、毫不费力、不讨好任何人的轻快和天真。虽然《脸庞，村庄》是瓦尔达和JR合作的电影，但是毫不夸张地说，这依然是一部瓦尔达的作品。全片看下来，可以感受到和她的前作一脉相承的轻盈感，包括在拍摄层面，瓦尔达拍摄的肖像和在向人们提问的时候也更多，JR更像是提供了创意和照片拼贴技术的支撑，同时也因为有时合拍有时又意见相左，为电影提供了一些起伏和火花。在每个片段中都散落着一些小小的游戏，当然这些游戏和邂逅看起来漫不经心，像是纪录片那样自然和随机，其实都是经过充满小心机的选择和设计的。最明显的就是文字游戏，从片名中的“脸庞”（Visages）和“村庄”（Villages）、照片拼接（Collage）的押韵，到旅途第一个停靠地正好是一个叫做L’Escale的小镇（法语中的“停靠地”也是L’escale），再到后来转了一圈（Pirouette）之后抵达的待拆小镇“皮鲁海滩”（Pirou-Plage）。还有在拍摄山羊和海滩上的地堡残骸时，瓦尔达把自己从前拍过的死山羊和居伊·伯丁（GuyBourdin）的照片拿出来，过去和现在并置，形成一种空间上的呼应关系。为人们拍完照片之后，两人也常常让大家站在自己的照片前面，再经由镜头拍摄下这种不同时态下的同一人像，呈现在最终的第三者——观众面前，像是层层叠叠的镜子游戏。再有就是鱼市上安康鱼眼和接受注射的瓦尔达自己的眼睛的蒙太奇，模糊化的活动字母表，用上下晃动的方式来模拟瓦尔达视物模糊的主观感受，这种自我袒露的勇气和巧妙视觉，令人在莞尔一笑之后又感觉到脆弱和怅惘。不过游戏只是增加趣味性和形式感的附加题而已，在这部民谣般的清新公路电影中，最重要的还是沿路拍摄的对象——那些小镇上的劳动者们。这些拍摄对象和JR一贯的作品对象也是一致的。他拍过巴黎的暴徒、中东的难民和巴西的贫民，在很多地方温饱都成问题，艺术也就被视为奢侈品，但是仍然人被好奇心驱动，靠近、提问，最终加入，那些渺小得仿佛从未存在的人们，在照片中被数倍甚至数十倍地放大，成为和占据城市繁华地段广告位的模特和明星一般的存在，他们的形象被贴在墙上，这些墙面的矗立之处，也是他们的憩息之地。就这样，凡人通过一张巨大的照片成为与偶像和艺术品对等的形象，每一个形象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管愿不愿意被人知晓，照片多多少少透露了一些和他们有关的过往和信息，和他们没能说出口的话。JR发掘出了日常中的艺术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以艺术的名义赋予了毫无话语权的这个形象代表的普通人一点权力——他们暴露在公共空间中，占据了我们的视线，这就是权力的起始。虽然JR一直强调自己并没有要通过艺术颠覆世界，他觉得社会的变革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自己所做的也仅限于推动视觉上的改变，但是这些作品的街头属性，注定了它们无法完全摆脱与生俱来的政治性。不过，在瓦尔达的镜头里，人们的诉求和观点都在一种轻快的氛围中让位于时代和社会变动带来的乡愁和感怀，从北方矿区小镇的最后一位居民尼娜，到没建完就被荒废的小城皮鲁，从掉在海滩上的德国地堡，到不愿意因为没用就烧掉羊角的奶农，虽然镜头中的法国人都比较平静，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言辞或者观点，但是仍然能看出来，这些形形色色劳动者的生活中，很大的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处在变动之中。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去适应这些变动，但同时，他们过往生活所代表的历史，也是无法被抹灭和绕过去的，因为每一个过去的事件，都会在当下留下印记。时年88岁的瓦尔达，依然保留着赤子之心，像从前一样对世界和人们都充满好奇心和怜悯，她对美有一种敏锐又相当自然的捕捉力，她的感知力和表现力，常常通过一些看似散漫的镜头和段落体现出来，卢浮宫轮椅上的“奔跑”、码头集装箱中鸟儿般的工人妻子们、敲钟人舞蹈般的工作方式，无法不让人赞叹。但是人生那么长，总有难以逾越的障碍和摆脱不掉的记忆。行程的最后，瓦尔达和JR前往瑞士寻找戈达尔，那个33岁时戴着墨镜的样子很像JR的人。最终被爱出奇招的戈达尔的恶作剧戳到了心窝，伤怀之余，她和JR去湖边看水，为了安慰她，JR唯一一次摘下了墨镜，然而镜头中JR的脸是模糊的，因为瓦尔达的视力已经变差了，她似乎平复了一些心情，说，我们看湖吧。于是电影结束了，像一首适合在旅途中听的歌。有美好有分歧，有感伤怀恋也有坦然展望。很美很灵动，但是我又忍不住想问，对于那些猝不及防的、来自更大环境的改变，我们除了调整和适应，还能说什么，做什么？P.S.喜欢瓦尔达和JR背对镜头谈话的一组画面，非常可爱，截出来了几张。本文版权归作者阿丽丝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