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和融合

大概有两种方法讲述人类的历史，一种是纪录片式的，精确的复盘和推演，物体的移动，增添，和削减，排列和组合，另一种是史诗式的，旨在表达那段历史里人们的意识和情绪，所有那些信念，情绪和感情的集合，就成了那时代的Zeitgeist,Vibe,Psyche,whateveryoucallit...而这部电影，又用了哪种手法呢？首尾呼应，中间穿插的数段歌剧院里演出，伴随着军官俱乐部里温柔的灯光和实木壁板，是难得的浪漫暖色调，那是史诗。但配合着木然的旁白里对战场态势的描述，几日哪个阵地的丢失，阴雨的西贡街头，战区那些墨绿色的丛林以及灰白色的稀泥，这就是记录现实。这就是两种手法的潮汐吧，潮起潮落。注意首尾呼应的歌剧院场景中的中心是女小提琴手，也注意她第一次在军官俱乐部出场时，身着的那法国蓝长袍。对，她就是法国的象征。沉默寡言，对她士兵的爱怜，迷茫，痛心，在后殖民主义时代迷失的法兰西。而开头和结尾她在台上身着的暗红色，或许意味着杀戮和罪恶，正如以赛亚书所说“你的罪虽如朱红”。先知以赛亚下一句是，“但终必洁白如雪”。可女主并没有以白袍正式出场，白色成了在公众场合里法国所缺失的颜色，最后只在女主结束演出的背景中以正对镜头的国旗中的白色出现，那也正是法军战败投降时。不，这不是先知所说的纯洁，饶恕的白色，也不是外籍军团常礼服那荣誉的白色，而是投降的耻辱。在奠边府，没有纯洁，没有饶恕，只有耻辱，还有悲伤（唯一一次女主白袍出场，是私下在台上奏响悲伤的音乐）。最终正式出场的白色由国旗完成，也象征着，这是第四共和国的审判和灭亡的开始，而非它的救赎。是的，奠边府之后就是阿尔及利亚，留给第四共和国时日不多了。是的，最后罪责的白色，由国旗完成，是国家的罪责。在歌剧院-俱乐部这两个史诗场景里，这也呼应了军官俱乐部中的构图。当军官们玩世不恭时，场景背后出现的是贝当元帅的照片，当军人们热血沸腾时，是戴高乐将军的照片。是的，审判国家的，就是民族主义，也是这场史诗的旋律，不管在歌剧院还是俱乐部。这法兰西的民族主义，粘合了法国人，阿尔及利亚人，波兰人，塞内加尔人，俄国人，德国人（注意从加布里埃尔阵地上撤下来咒骂的那个军人，他说的是德语，Verdammtnochmal!），甚至反对法国殖民统治，但接受了法国教育的当地越南知识分子。这就是Francophone,说法语的世界。当圣餐饼在越北的丛林里送入一个受伤的塞内加尔黑人法国外籍军团士兵嘴里时，是不是有点违和感？或者说，融合感？其实，法语世界精神内核的形成，也是融合的。想想看，一千多年前，法兰克人的王，伟大的蛮族国王，查理曼，正式受洗，归入了一个源于犹太地木匠的信仰。这个信仰被曾镇压它的意大利死敌，罗马，所珍视，并通过帝国广传世界，包括北部的蛮族人。当查理曼成为基督教骑士王后，他马上开始远征北欧，武力归化更北的蛮族了。融合，有时是暴力的。正如奠边府战场的另一方，也在经历这融合，不是吗？一个由落魄德国犹太人写出的，本来适用于欧洲最发达的工业国，英法，的学术著作，被欧洲最落后的农业国所激化成为意识形态，带到了东南亚的雨林里，让黄皮肤的越盟战士成千上万地舍身忘死，你可以说这是违和，但这也是一种融合，不是吗？也是暴力的，不是吗？他们也有自己的史诗。这也是电影最后成千上万的越军冲向胜利时所被赋予的宏大感，那是导演的惺惺相惜。所以，谁是对的？我亲爱的，我的朋友，在历史中，为什么一定要有对的一方？为什么不是到头来，我们都错得离谱，我们都输的一干二净？大多数史诗都是悲剧，不是吗？吉尔伽美什最后取得的不死药，被蛇吃掉，特洛伊被焚毁。什么是悲剧，就是所有人都输了，不是吗？法国人当然输掉了奠边府，毋庸置疑的，正如他们将会输掉阿尔及利亚。但越南人又赢了吗？南越当然没有，北越呢？难说，越盟里更温和的派系，被左边的派系消灭了。而左边派系中更温和的派系，又被更左的派系消灭了。而更左派系发动的春节攻势，在血海中结束。最后以惨重伤亡取得的最终独立，冲昏了头脑，企图地区称霸，反而陷入与中国的战争。而到如今，再次投入美国人的怀抱。不知奠边府的各位演员们，几百万为了独立倒下的魂灵，如果活到今天，作何感想？这就是现实，它在史诗中被留白，但它让我们谦卑下来，让我们回到那些少数幸福结尾的史诗中去吧，比如奥德赛，当我们放弃以刀兵和复仇分胜负成败的时候，当我们愿意以和平的正义，而非血亲复仇的野蛮，来意识到，我们都一样有限，可悲，脆弱，可爱的时候，我们或许会在彼此和平交流的潮汐中，达到一个最美妙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