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没有开始

上周在一个学术圈的活动上，我的墨西哥朋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墨西哥电影，然后她去找使馆的朋友要票，要来票以后，她给我发了条信息，里面有电影的名称，简介，当然还有时间地点。东宫影剧院，下午4:30当我如约赶到的时候，门口一个姑娘跟我说：你是不是也是来看墨西哥电影的？这里根本没有啊。这时墨西哥朋友的微信也来了：对不起，通知错地点了，我马上把新的地点发给你。其实不是她告诉我错了，因为转身就看到大概十几个墨西哥人往影剧院门口走，很明显他们也找错地儿了。活动的通知一开始就贴错了，正确的地点在东四十条附近，还好推迟到半个小时后开始。我们要坐两站地铁才能过去，但是要换一趟车。这有点不靠谱，又非常“墨西哥”——你往往不能按照计划在预定的时间和地点做计划好的事情。虽然这是在北京，但是添加了墨西哥因素后，就有点儿不一样了；这部电影是北京国际电影节的一部分，我们几个中国人，几个墨西哥人，还有几个英语国家的人飞奔在路上，去赶场。但是又不能说“飞奔”，当几个中国人急火火地找路，墨西哥人在后面悠然自得地慢慢走，虽然能在路上跟他们聊聊天也挺好的，心里还是免不了火大，想着就要迟到了。有时候这也是墨西哥人的性格比较让人舒服和放松的地方，因为相信在场地等我的墨西哥朋友也不会太急，哪怕电影已经开场了。我们是从老太太从面包店的橱窗看面包，然后买了几块面包，去街上找老头儿开始的。她买的面包是整个面包店最便宜的，每个也就人民币一块多钱，即使在比较高档的超市superama，也不会超过三块钱。当然高级的超市他们也是绝对不会去的，他们过着最简单的平民生活，也有几个年龄差不多的老年朋友：热衷参加政治活动的裁缝店老板，对初恋女友念念不忘并为她写了一本诗集的理发店老板，还有一位埋头在钟表店修表的老人，或许也是老板吧，因为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主人公夫妇的生活境遇，随着老先生Toño的养老金被取消，变得更加困难。他们的儿子在很多年前就离家出走，并把房子抵押出去，于是他们长年累月地被高利贷主催债，时不时地被拿走家里略贵重一些的物品。没有养老金这一唯一的生活来源之后，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了，决定做点小生意吧，连变卖家产都没有人过问。没有任何存粮之后，他们不得不相互掩护去超市偷一点粮食，甚至还偷出了做Tamales的材料——这是墨西哥常见的小吃，也可以当主食，在食物中的地位类似于我们的包子或者烧饼。他们被生活中的贫穷和疾病折磨，甚至一度有点走投无路：不仅没有钱买药、没钱买吃的、没钱付电费，还被精壮的高利贷大汉威胁——但所有的这些并不会把人逼入绝境，挣扎一下还能走出来，唯一感觉无望的，是内心的孤独，和时间的流走。他们的儿子多年没有音讯，对他们不管不顾，中国人的“养儿防老”的观念在这个家庭中是完全体现不出来的。老太太贝莎(BerthaOliviaRamirezMisstilipiss饰)已经慢慢习惯了，但是老头Toño依然觉得，儿子还是好儿子，他终究有一天会回来的。这种亲情的割离并不是稀罕，也没什么值得邻里议论的，身边别的老人没见得比他们好哪去——理发师去世以后，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参加他的葬礼，还是两个老伙计简单把他给埋了。不知道是巫师预测的作用，还是由于老两口的念叨，儿子最终还是出现了，但是出现的目的并不单纯——不仅决口不提还钱，还把已经长大成人的老两口的孙子借口丢下。老两口的儿子并没有自己吹嘘得那么有钱，还号称自己是企业家，从他过时并且斑驳的破车就可以看出来了。但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为啥会变成负担呢？因为整个社会经济不好，每个家庭的日子都变得更紧巴，一个能吃的大小伙子在家还是挺费粮食的，另外他能是吃白食，完全不工作，根本不能当成是劳动力。这根他那个骗子爹的遗传没有啥关系，是因为墨西哥的很多年轻人就是很懒，即使失业，即使没钱，他们也不一定会想着努力改变自己的现状，我们中国人常说的“勤劳致富”的观念，他们也是没有的。知道了这一点也能更容易理解这部电影后半部分的核心：年轻的Paco在祖父祖母的影响之下，慢慢变得有心和上进，一家人的生活似乎慢慢变好，也见到希望了。游手好闲的Paco开始更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第一次知道父亲用房契换高利贷，并亲自见到了爷爷奶奶三天两头被催债人威胁的场景；他发现爷爷奶奶竟然在每年自己生日的时候都会点蜡烛庆祝，还保存着父亲出走之前的所有衣服，他们努力卖小吃，仅仅能维持个温饱，剩下的钱全部攒起来，还不够还一半的债。当我看着Toño夫妻一起推着摆摊的小车，颤颤巍巍地走在街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个曾经在墨西哥接头闪现的，那些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被重视过的小摊贩，可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学在等朋友的路口偶尔会买一根蘸糖油条的小摊，有可能是每天中午会在我下班路上，在汇丰银行门口带着女儿乞讨的印第安女人，也有可能是在十字路口，把闺女高高举过头顶，渴望通过这种表演能让等红黄灯的司机给点小费过活的年轻父亲，或者是在地铁站和街头流浪和席地而睡的流浪汉。我曾经和他们共享一个城市，但又不曾和他们有过交集，更没有想到过他们就是一个个的Toño和贝莎，他们除了我们表面见到的没知识，没文化，懒惰，不靠谱和目光茫然，还有对生活、对命运的坚持，和小人物的坚强。当一个微型的家庭成为了一类人群的代表的时候，我不禁感叹，在我的观察当中曾经错失了一部分。电影最后的场景，老爷爷Toño和老伙计裁缝去参加游行，Paco加入他们并给他们帮忙，看着人群从改革大道一点点地涌向教堂旁边的中心广场，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的、用脚步一遍遍丈量过得路，听到节奏熟悉的游行口号，又涌出了对这个国家和城市的很多怀念。反而是我的墨西哥朋友并不太喜欢这个电影，她觉得：连个结局都没有。但是我说，说的社会事实都是真的啊，她说那倒是，生活就是这样的。补充：1、在墨西哥，家庭的观念和亲情还是比较浓烈的，亲戚间的往来也很频繁，这个跟中国比较类似，并不是大部分家庭像电影中演的一样。但是当如电影中所说，基本的社会保障（养老金）和家庭养老（儿子不管不顾）同时缺失的时候，就会显得比较绝望。墨西哥的贫富差距，要比我们的国家大，穷的人会特别穷，当然富人也更富。2、电影中那个不靠谱儿子，塞给父亲的钱是200比索，差不多相当于100人民币。3、在墨西哥，很多底层的人以摆小摊卫生，有的是卖吃的或者手工艺品，或者是街头表演，也有很多人在地铁上卖小东西、唱歌或者直接乞讨赚点钱。4、游行也是很常见的，墨西哥城三天两头就有大大小小的游行，游行的时候很多地方会封路，电影中的游行，开始的镜头就是他们走在城市的主干道上。这样的游行规模和呼吁是非常常见的，也有个别比较激烈的会涉及打砸周边商店。5、墨西哥让我喜欢的地方，是不管境遇如何，都会有一份体面和温存，比如他们家盘子的花色，养的植物，家中柜子上的布置，还有坟墓上的鲜花（差不多是几个常见花种，永远不会有人想到会用假花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