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作为WOWOW庆祝开局25周年的台庆剧，改编自山崎丰子同名巨作的《不沉的太阳》自开播至今虽然一直不温不火，但却展现了作为经典的独特气质。也可以说，该剧延续了自《白色巨塔》《不毛地带》等山崎的力作遗留下来的传统，主题严肃、话题沉重、慢节奏但却具有极深沉的现实批判力度。《不沉的太阳》原作发表于1999年，以震惊世界的日本航空一二三号班机空难事件为蓝本，聚焦于日本航空业界的权力斗争与人事倾轧，揭露了航空企业内部为追求经济效益不惜以牺牲飞行安全为代价的丑恶内幕。原作建基于深入调查和冷静思考，取材视角凌厉，卷帙浩繁，力透纸背，是山崎丰子本人偏爱的作品，也被视为日本社会派不可多得的现实主义力作。山崎丰子本人生前曾表示《不沉的太阳》一日不拍成影视作品，自己将不会安息。但由于作品千头万绪，改编的难度极大，影视化一直提不上日程。所幸的是在2009年由若松节朗率先将其电影化，由渡边谦和三浦友和两大实力派主演，这部长达202分钟的电影最终斩获第34届报知映画赏，也算是对山崎丰子有个交代。发生于1985年的日本航空一二三号班机空难事件最终造成520人死亡，是世界上涉及到单一架次飞机的空难中，死伤最惨重的。事故原因在于飞机维修不当导致失去操纵，使飞机最终在群马县御巢鹰山区附近的高天原山坠毁。事件除造成惨重伤亡之外，也引发日航内部管理高层地震，部分涉事人员迫于社会压力而羞愧自杀。持续性的问责也暴露了大型日企内部的制度黑洞和管理混乱，引起世人警惕。在此情况下，山崎丰子创作《不沉的太阳》是带有极强道德勇气与人文关怀的，而且在书中也保留了部分罹难者家属和相关人员的真实姓名，以为痛悼。小说连载期间引起日航多次抗议，认为是过分夸大了事故背后的人为及阴谋因素，成书可谓是一波三折、极为不易。而其所批判的企业逐利动机和人性党同伐异的残酷本质，即使到今天仍不失现实意义。山崎丰子在书中着力刻画了恩地元和行天四郎这一对具有代表性和对立性的鲜明人物。恩地元是“山崎丰子式的男子汉”，酷似《不毛地带》中的商界奇才壹岐正和《命运之人》中的调查记者弓成亮太，具有强烈的正义感、担当感和责任意识。因为一纸不当的任命，也因为目睹基层员工严苛的劳动环境而深受触动，他组织工会运动代表基层员工向航空公司高层施压要求改善劳动条件和保证飞行安全，甚至不惜发动罢工从而惊动首相班机，最终被公司打击报复，一次次被外迁调往荒凉偏僻的不毛地带，从巴基斯坦到伊朗再被放逐到荒无人烟的肯尼亚“一人营业所”，尝遍人生辛酸，归国遥遥无期，锦绣前程眼看要毁于一旦。而恩地的同期和好友行天四郎，一开始与恩地并肩作战，加入工会为维护劳动权益而不懈斗争，最终却被权力所收编和诱降，离开工会阵地，与恩地分道扬镳，最终步步高升深受器重进入公司权力核心。两种迥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导致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一条满布荆棘，一条春风得意。倘若将视角稍微放远一些，会发现《不沉的太阳》同样带有山崎丰子的不朽名著《白色巨塔》的影子。大而不倒、政商关系复杂的大型航企同样恍如“白色巨塔”，是一个充满利益纠葛和膨胀欲望的“修罗场”。恩地元和行天四郎，彷如《白色巨塔》中的里见修二和财前五郎，不乏个性上的矛盾和冲突。前者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相信公义，怀抱执着的信念，却往往命途多舛。后者工于心计，不择手段，排除异己，随时准备见风使舵以登上权力巅峰为目标，往往战无不胜。命运的吊诡有时正在于如此，坚守原则的往往要败于八面玲珑的。但山崎丰子拨乱反正的决心还是相当明显的，行天四郎和财前五郎的最终结局都不见得有多么辉煌，一个在人生得意时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公关危机，一个功败垂成倒在了征服权力的最后一里路。但有时现实，并不见得总是如此公平。在山崎丰子的逻辑体系中，人性是自私的、充满黑暗面和无限贪欲的，权力犹如春药，却也往往犹如毒药。她的洞察力极度深刻，但也相当悲观。毋庸讳言，人往往是自己欲望的奴隶，也是在欲望的驱使下，往往会出现“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这样令人大跌眼镜的荒谬现象。正如BEYONG所唱的“背叛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原先崇拜反抗的，终有一日会屈服于强权；原先倾向激进的，终有一日会安于驯服；原先信仰伟大远景的，终有一日会陷于悲观失望。很少人会有恩地元那种不屈不挠的勇气，即使身处逆境也能视如坦途，在鸡蛋与高墙之间，始终选择站在鸡蛋一边。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然而，即使行天四郎和财前五郎是那样权欲熏心、利令智昏的人，也很难断言他们的本质是坏的。在“叛变革命”之前，行天也曾是一往无前的工会成员，他与恩地分道扬镳转而奉承权贵，最初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夺取权力然后改变这种腐败的权力关系，改变不公正、不合理的压迫现状。财前的动机要复杂一点，但在弥留之际，从他袒露的心声也可以看出他同样不乏对医道的敬畏、对改变的渴求。但陷入泥沼的理想主义者往往比卑鄙而平庸的单纯作恶者更可怕、也更可悲。一则他们相信自己动机的纯良从而不顾手段的残忍，往往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最狂热信徒。他们身上体现的是最真实、最赤裸的人性弱点，自身的悲剧由自身的软弱所一手导演。他们不知足地攫取权力，最终却往往自缚于权力，回头无望。斩杀恶龙的勇士竟然变成了恶龙，有时现实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那么像恩地这种人呢？一个无畏无惧的勇士，一个从一而终的斗争象征，一个屡败屡战的高尚英雄，就像“不沉的太阳”，永远光芒耀眼。毫无疑问，这样具有精神洁癖的人是可敬的，而且一旦这种人身处改革的关键节点，其精神力量和钢铁意志对整个体制变革的推动作用是无可估量的。正如在御巢鹰山空难发生后流放归来的恩地元一样，作为整顿事故的当事人之一，没有人比他更理解空难发生的根本原因和体制性根源。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恐怖的复仇者，带着漫长流放岁月所积攒的满腔怨怼和愤怒，要来一次总清算。电影版中一个非常震撼的场面是他身处空旷的停尸场，四周一片死寂，似乎只听得到沉默的控诉。然而奇怪的是，那灼人的非洲烈日，那过往时光无比焦躁的心境，那无比绝望的自我质疑和孤独煎熬，在这一刻似乎都无足轻重。他竟然轻轻啜泣起来，不为自己的坎坷遭遇，为那无辜牺牲的冤魂。身处那一处阴森的停尸场，野心家看到的是反攻倒算的曙光，然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看到的是悲剧投射的硕大阴影。可是，我们同情恩地元，我们敬佩恩地元，却很少有人渴望成为恩地元。每个人都看到固执己见孤军奋战所必然要付出的高昂代价，每个人都渴望投入集体给予的欢呼和掌声的混杂喧嚣，而无法忍受孑然一身单独感受非洲平原的单调声响。现实的无望，是理想和热情最大的敌人。然而，其实这无关乎选择对错，只在于内心的安稳。风光无限的行天内心的苦闷和无力感也许并不比众叛亲离的恩地弱。谁人能做到甘于淡薄？处变而不惊，临危而不乱，能做到这种定力，也许才是最让人羡慕的精神特质。电视剧版的《不沉的太阳》补充了更多被电影版所忽略的细节，全景还原更可信，情感力量充沛动人。如果说在2016年佳作迭出的日剧当中特别挑选一部的话，《不沉的太阳》也许是明智的选择。它展现了在利益诱惑与残酷打压的狭隘裂缝中原则与信念的顽强生命力，还原了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屹立不倒的恒久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