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

《圣经》中记载，利维坦是上帝创造的怪物，似龙似蛇，是嫉妒的化身。它畅泳于大海，波涛亦为之逆流。它口中喷吐火焰，鼻中冒出烟雾，牙齿锐利，坚甲裹身。性格冷酷无情，暴戾好杀，它徜徉波涛寻找猎物，令四周生物闻之色变。本片具备一些非常典型的美版恐怖片特征，警察的抽离（为了和破案片区分）、与世隔绝的居住环境（制造阴森恐怖的氛围和孤立无援的情景）、封闭的人物关系（传达绝望的情绪）以及恐怖氛围大多靠视听元素构建等等。在这些特征的综合作用下，恐怖片的主人公往往像是被诅咒一般，陷入无法逃脱的绝望之中。而她/他的恐怖经历就仿佛是一场挣脱无望的宿命，也正是这种刻意营造的“宿命感”在保证观影过程中观众的移情效果，而不是仅仅因为血腥的画面感到反胃。但是也正因为这些恐怖元素仅仅存在于形式上而不是深入剧作之中，使得美式恐怖片永远达不到日韩恐怖片对观众的影响力，常常使人有隔靴搔痒之感。为了恐怖而恐怖，就不得不增加一些故弄玄虚没有实际用途的镜头和音乐，本片的开头部分尤为明显。血腥照片的特写不断跳切，黑暗幽深的环境，深夜独处的女主人公，空灵阴森的配乐，打破寂静的短信，当你以为杰西打开包看到的将是一只断掌，结果只是一朵玫瑰。这种大喘气式的恐怖包裹抖开是爱情信物的桥段在本片中屡次出现，不断地逼迫观众发出“你他妈的在逗我”的感慨。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本片哪哪都是bug，哪哪都不合理，哪哪都不伦不类，但其实仔细想想才发现，美版对于结尾的改动虽然让人有生理上的不适，但其实是符合人物性格和剧作法则的。罗曼和大真是不一样的人，罗曼和杰西和感情也和大真与恩淑的感情截然不同，而这个悲剧结局也是由人物的性格导致的必然结果，只是这些人物性格上的改动，被眼花缭乱的无用噱头所掩盖，轻盈地躲过了观众的法眼。“你来一根么？”“不，你知道我承诺过瑞安的。”开片的第一场（办公室）和第二场（家）戏都在介绍杰西和罗曼的关系，但是没有交代什么实质性信息。罗曼因为伤害他人被判刑，杰西是他的律师。紧接着，我们又发现原来罗曼是杰西老公的弟弟，但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雨夜的渡口，瑞安和杰西上演了一场甜得发腻的新婚小夫妻恩爱戏码。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当瑞安和杰西隔着街道相视而笑，瑞安刚刚迈下台阶，一辆飞驰的箱车经过，搭配上杰西惊讶的表情，你还以为瑞安要被撞死了，结果只是一个搞笑的噱头。这种仿佛有所预示的细节也是宿命感营造的元素之一。第四场戏是全片中唯一一场三人交锋的戏码，只可惜这场珍贵的三人同台的演出，真正的演员也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罗曼和杰西二人罢了。结尾处罗曼的一段独白透露出，其实瑞安是知道罗曼对杰西的感情的。在这场戏中如果能够通过瑞安和罗曼的交谈，稍稍透露出一些线索，在剧情上将更有说服力，而罗曼的离开也会有更充分的理由。“如果我听了他的话，也不会这么失败了，而你们俩永远不会认识。”罗曼总共说了两句涉及三人前史的台词，这是第一句。片子开头，杰西在查看罗曼的案底，文件上说明他是在2005年2月14号因为伤害他人被判刑，监禁60天缓刑3年。紧接着杰西的手机屏幕告诉我们，今天是2007年11月16号。纸婚是一周年纪念日，原来罗曼因为没有听从哥哥的劝告冲动行事被判刑，他先和身为自己律师的杰西相认，这才为瑞安和杰西的缘分牵线。而早于哥哥爱上杰西的罗曼，也一直为自己阴差阳错的冲动懊悔。虽然导演把罗曼的文件放在片头并搭配大特写呈现，但是因为音乐和灯光的作用，导致观众忽略了他真正的用意，这种南辕北辙的错误在片中俯仰皆是，不胜枚举。罗曼不断地在动作和言语上挑衅哥哥，瑞安却都付之一笑，没有回应。瑞安离开后，罗曼愈战愈勇，询问杰西要不要抽烟，杰西果断地拒绝了——“你知道我承诺过瑞安的。”可见杰西以前是抽烟的，但是因为瑞安戒掉了，也许曾经杰西和罗曼一起抽着烟交流谈笑过，但是现在的她，和以前的日子、和罗曼的可能，都一并戒掉了。车祸后，杰西终于同意将罗曼接回家，杰西在医院外等待的时候又抽了一支烟，这时她和罗曼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开始。罗曼变成了一个温柔善良的人，杰西回到了没有瑞安的日子，而她接受罗曼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哪一个是我丈夫？”纵观本片，导演想要表达的其实是：罗曼嫉妒并懊悔自己促成了瑞安和杰西的爱情，他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们俩，并希望有一次可以从头来过的机会，对他的人生、对他的爱情。虽然片子是从杰西的视角讲述的，但是真正的主角应该是罗曼。叙述视角的选择有一部分原因是需要隐藏一些线索，制造悬疑的氛围。杰西的命运从她和罗曼相遇的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罗曼是一个暴力神经质的人，对她有无法得到回报的绝望的爱，但抢杰西的又是对自己非常包容和关爱的哥哥。这种与生俱来的暴力神经质和长期的嫉妒作用在一起，哪怕不是因为意外车祸，总有一天罗曼也会杀死瑞安，然后实施自己的计划。而美版把原版里同时非同地的车祸改编成兄弟二人相撞，甚至可以说是在大雾中疯狂逆行的罗曼造成了这次车祸，为了阻止罗曼在缓刑期中离开本州的瑞安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被罗曼杀死的。杰西从来没有爱上过罗曼，甚至丝毫不信任他。罗曼偷听到杰西和瑞安希望自己离开的谈话后，决定自己主动退出，杰西却说他是在耍花招。车祸后，杰西只关心瑞安的安危，照看弟弟也是因为“瑞安不会希望我把他赶出去”。失去瑞安后，杰西处于濒临崩溃的最脆弱的时刻，她一方面自责，一方面渴望有人陪伴，这时罗曼才能趁虚而入。即使在结婚二周年纪念日那天，杰西接受了罗曼，但在做爱的时候，她口中喊的仍是瑞安的名字。罗曼的前女友来找罗曼理论的时候，打碎了塑像，杰西的反应；杰西听到妇产科医生的话后对项链的怀疑，面对罗曼时的抗拒；警察来询问后，杰西掀开卡车上的油布；她再一次查看以前罗曼的作案记录，这些都说明她心中始终存在着疑虑。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她只是需要一个“瑞安”陪在她身边。这种需要一方面是由她软弱自私的性格决定的，一方面是因为她处在巨大变故的创伤中，亟需一种安慰，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爱她的人，而是“瑞安”。同时，通过杰西与闺蜜的交谈中可以发现，她认为是自己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所以她接受罗曼，一方面是身体上，由求生本能发出的应激行为——如同溺水的人看到浮木；另一方面是情感上，罗曼的“回归”仿佛是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让她有机会“赎罪”，变成一个更好的妻子，弥补自己内心的负罪感。而影片结尾，杰西坐在瑞安床边说的话，也和她的这种心理相呼应，她又一次重申了自己“开始新生活，拥有新希望，做个好老婆”的愿望，这种宣言仿佛是对她上一次自欺欺人接受罗曼，杀死罗曼的总结。但是她似乎忘记了，这次支撑她走下去的，是作为一个母亲的力量——但她腹中的孩子，是罗曼的。“人是可以改变的。”“改变也是一种选择，对么？罗曼。”暴力和嗜血似乎已经刻在罗曼的骨髓中，和温文尔雅的瑞安正相反，这也似乎预示了他和杰西注定没有未来：杰西爱的是瑞安的温柔，狠的是罗曼的暴虐。罗曼对他的前女友凯西没有任何感情，温存过后立刻扇她一个嘴巴绝尘而去。车祸后，凯西在病房里对杰西说，你人真好，就像罗曼说的那样。罗曼甚至在凯西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杰西的爱慕，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杰西，而所有的残忍都给了凯西。凯西从一开始就发现这些不过是罗曼自编自导的戏码，她用曾经二人交谈的内容质问罗曼，没有唤起罗曼的怜悯，只是引出了他的杀机。当罗曼发现凯西的存在可能威胁到他的幸福生活时，根深蒂固的残忍性格被唤起，杀了凯西并毁尸灭迹。杰西的悲剧似乎是被不可逆转的洪流推搡着向前，而罗曼的悲剧完全是他性格的悲剧，他无法得到心爱的女人，他因为暴力伤害他人入狱，他车祸后选择假扮哥哥，他杀死凯西，甚至被女主发现后，假如不是杰西将一把螺丝刀插进他的动脉，他可能会杀了杰西。暴虐的性格加上嫉妒的催化，仿佛隐藏海中的怪物利维坦，只是喷薄的火焰吞噬了世界也吞噬了他自己。与韩版不同的又一处改动，罗曼是偷看了瑞安写给杰西的情书才能够进行完美的模仿，而不是出于他长久的观察。由此可见，罗曼根本就没有想要改变自己的性格，他只是通过这种方法占有杰西。两个人看似幸福恩爱，实际上不过是虚情假意的你来我往，与韩版中大真和恩淑真实存在的情意不甚相同。一直深爱瑞安，将罗曼当成瑞安替身的杰西，一旦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也绝不会被罗曼的爱打动——事实上这种感情能够称之为爱么？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原罪驱使罢了。当罗曼发现自己的计划败露后，说了一段独白：“真有趣不是么，爱情，比我们都要强大，总会找到生存的方法。一旦你得到了，就永远无法放下。恐怕这就是折磨罗曼的原因吧，因为我觉得他爱着你，他认为是我把你从他手中偷走——仅仅因为他先看到的你。所以他一直忍受着，注视着我们，折磨他自己。我不能怪他，我们两个实在是太幸运了。”在最后一句之前，罗曼注视了镜中的自己，映出的却是瑞安的脸。一方面他已经将自己催眠成了瑞安，另一方面，这些话也许是导演借罗曼之口，表达瑞安的想法。的确，这段话无论是从罗曼或瑞安的口中说出都合理。而最后一句，完全是罗曼的心声，我不能怪谁，我们能够走到今天已经太幸运了，而幸运并不是万无一失的。眉眼含笑，口齿似蜜，但是言语都是骗人的，只有手中擦拭尖刀的动作才是内心的真实映照。可以说美版这种将爱情片改编成恐怖片的行为完全是在剧本创作阶段就已经决定了，人物动作完全符合人物性格，前史也非常清晰，并且为剧情起到一定的补充和影响，结局的改变也符合人物性格。而观众的不适应感一部分是由于韩版的先入为主，并没有意识到人物性格的改变对剧情的影响，另一方面，剧本本身的缺陷和导演处理上的问题，也让原本符合逻辑的剧情变得不那么流畅和合理。如果要用另一版结局，那么人物性格无疑会前后矛盾，需要从影片中段，50分左右，罗曼和杰西在医院走廊上讨论是否拆除瑞安的机器起后面就采用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即使如此，前面诸多的细节和伏笔也不免让人感到不适。好的剧本一定符合剧作法则，但是符合剧作法则的不一定是好剧本。韩版中毒的名字也完美地和主题相呼应，大真和恩淑都中了爱情的毒，二人才能够将这出戏演下去。韩版剧本也传达了比其剧情本身更多的主题，使人动容。但是美版的剧情和主题完全和片名无关，导演为了切题在中间硬塞进去的杰西在搜索引擎上搜索中毒的片段，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且令人如鲠在喉，忍不住思索镜头的用意，却百思不得其解。这种画蛇添足的小细节在电影中比比皆是，也正是因为这些生硬的处理方式，使本来合理的剧本变得令人费解和难以接受。其实这是一部恐怖片，但是我们却非要把它当做爱情片来看。就像短评里说的，李佩斯真的不太适合这个角色，因为只要他悠闲地靠在柱子上冲你一笑，剧情就全部不合理了。没办法，罗曼裸着上身穿着松垮垮脏兮兮的工装裤，屁股却依然挺翘；阳光在他毛茸茸的头顶勾勒出一层光晕，他带着比阳光耀眼的笑容拍拍你的头说，我从未发现你原来这么矮；他无助又无奈地坐在你的床上，可怜兮兮的告诉你如果今晚不陪我睡我就要死了；他弥留之际，含泪皱眉地深情注视着你。就连他疯狂时刻，温柔擦拭手中的尖刀，跑进脑中的也不过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奇怪句子。而和佩佩的完美演技相对的，女主硕大眼袋和嘴角细纹always在敷衍的程式化表情，让我觉得这个结局也挺好的。纪念日那天，外面大雨肆虐，车中暧昧温暖，杰西的手抚摸他完美的脸庞，金色灯光笼罩的他仿佛温柔的米迦勒，哪怕下一秒他睁开双眼化身利维坦，哪怕他带我去的不是月升之国而是冷酷之乡，我能说的也只有我愿意三个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