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与节庆气氛

民间故事与节庆气氛——关于库斯图里卡的《给我承诺》文/苏七七《给我承诺》是埃米尔•库斯图里卡2007年的作品，相对于《地下》那种在沉重的历史与政治之轭下的暗夜狂欢，库斯图里卡的近期作品似乎都有意为之让历史与政治站在稍微边缘一点的位置（但他总还是要对政治略加点染与讽刺的，这是他保持作品的“当代性”的一个重要元素），而重新让生命力、道德、命运这些更“前现代”的，似乎是更永恒的元素在电影中居于中心，并且刻意地给电影一个“HAPPYEND”的结局。这种新的叙事方向的形成，对于库斯图里卡这样一位非常成熟自觉的电影作者来说，意味着他的整体观念的变化，里面有对现实政治的绝望与逃避，但在逃避里，他又试图在从“民间”的方向上，找到一种能超越于现实政治的东西（在政治之下依然保持自身的性质与节奏的东西）——这是库斯图里卡的闹剧不只是浅薄的商业闹剧的原因。他的电影是有世界观的电影，有自觉的美学追求，自觉地在传统中寻找可以依傍的结构与元素，又经过他百无禁忌的加工变形，显得聪明、放纵而又欢愉，这也体现出了一个电影作者试图与世界形成的关系，面对世界的态度。1/从民间故事出发，回到民间爷爷在临死前，给十二岁的孙子特桑纳留下了三个遗愿：第一，到城里去把奶牛切维特卡卖掉；第二，用卖牛的钱买一幅圣尼古拉的画像；第三，带回一个妻子。《给我承诺》的主要情节是围绕爷爷给特桑纳的遗嘱展开的，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民间故事的叙事结构。几乎所有的民间故事都以“带回一个妻子”作为核心，无论是正剧式的王子屠龙救了公主，还是喜剧式的农民的三儿子（经常都是失去了继承权的幼子）在各种巧遇与搞笑中带回了一个姑娘，带回一个妻子意味着生命的繁衍与生活的延续，这是在任何政治制度下都没有改变的日常生活的核心行为，而在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里，这一行为显然还可以作为承载性欲、伦理与爱情的容器。爱情在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里也不需要布尔乔亚式的过程，美，以及纯洁的欲望，就足够定义爱情，而放纵的情欲以及在情欲与金钱之间的关系，就是“反爱情”，电影轻便地建构了几组对立的二元关系项：善/恶，爱情/金钱，乡村/城市，纯洁的小特桑纳在鞋匠兄弟的帮助下，战胜了黑老大，娶回了美娇娘，在婚礼庆典中完成了一个回归的封闭型叙事。借助一个传统的，经典的叙事模式显然是取巧的，但在这种取巧里，有库斯图里卡对民间传统的一种尊敬（在这个极其怪诞的电影里，对宗教对信仰执有一种肯定的态度），以及他试图从民间传统中能够对抗现实政治的东西。一方面，在农业社会里，民间故事中最推崇的是“智慧”，智者总在民间，而统治者总是愚蠢的，《给我承诺》中秉承了这一传统，电影里的爷爷是个发明家，用他的种种小机械装置来对付有钱有势的情敌，另一方面，民间故事里有各种粗野的性玩笑（这更多地存在于民间口头故事，在收集定本里常常被“文明”地修订了），体现了原始丰沛的生命力。现代化带了更精密的分工与更繁多的物质，但是智慧与生命力却遭到了损害，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化，是不是在“进化”，这是一个可以另加探讨的话题。库斯图里卡怀着一种对乡村生活的热爱和缅怀，但他没有去“分析”这些问题，而是跟随自己的本能与爱好，以一种过度的、荒诞的、又洋溢着热情的笔调去歌颂自己想歌颂的，但他的特出之处在于，他的这种歌颂不单一——或者说没有流于空虚的对于过往的理想主义，爷爷的强大小发明与小特桑那在车子后备厢里嘉斯娜轰轰烈烈的做爱，都在逻辑上显得过于薄弱，有某种对歌颂的内在的自我怀疑。库斯图里卡没有去强调电影在逻辑上的正确与强大，他是在一个传统深远而现实薄弱的可能性上建构《给我承诺》的，并且在提供一个有内在裂缝的框架后，就不管不顾地把恶搞进行到底——让逻辑的问题就此止步，快感登场，让快感自管自地发挥出力量来。所有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都有“只此一家”的观影快感，他的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他百无禁忌的性行为描写（其实他电影中的性描写并不直白粗俗，只是对乱伦、兽交之类的“禁忌”话题都完全地口没遮拦而已），还有他自始至终充溢在电影里的民族风格音乐，都使得他的电影像是在感官快感的趋动下往前走的电影，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生命力。事实上，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乱而有章，在极其怪诞疯狂的场面后，还是有一个强大的控制者，把握着电影局部间的协调与整体的格调。2/民间在何处将传统与民间重新祭起作为一面反对现代化的旗帜时，最为吊诡的一个问题是，我们还有民间故事或仿民间故事可资存放我们的民间回忆与民间理想，甚至智慧与生命力这种东西也可以在某个人物身上还魂，但是“民间”还是一种物理存在么？是不是还有一个空间可以称为民间？这个问题在《给我承诺》里没有出现，民间故事是属于农业社会的，它天然地在乡村里口耳相传，在前工业社会，乡村与民间是袜子的正反两面，从乡村掏进去，自然就掏出民间来，但在一个后工业社会，还有没有一个炊烟袅袅的乡村？《给我承诺》里展现了一幅牧歌式的田园风光，一老一小自称“农民”，但他们没有什么务农的迹象，是农业社会可疑的遗民。这是库斯图里卡的这个作品显得不扎实的地方，过于干净的画面使电影在现实性上被打了折扣，如果折扣得太厉害，它就只是个给观众做做白日梦的商业片了，可能就变成了“治愈系”，想像出某个世外桃源式的乡村来治疗现代病。比起《黑猫白猫》（库斯图里卡1998年作品）中尘土飞扬的城乡结合部似的地方，那些贪婪丑恶的中间代，《给我承诺》退了点步——在《黑猫白猫》里，有智慧的老人，有纯洁的年轻人，但是中间的一代人，没有传统的荫庇，不能移民到国外，他们身上能真正显示出现实的残酷无情，以及，当代的，真实的，“民间”的堕落与绝望。《黑猫白猫》中的中间代，善与恶不显得那么绝对，他们都在共同的泥泞中滚打，肮脏的皮肤，镶着金牙或戴着金链，残忍与卑劣中又有那么一丝温情。在《给我承诺》里，让观众（尤其同为发展中国家的观众）感到亲切的，不是电影中的草地与山坡，而是小男孩特桑纲被抢走奶牛时，把他扣住的那个纤维蛇皮袋，连纹路都那么熟悉，很可能是从义乌出口。电影里有着对全球化的明嘲暗讽，对美国，对欧盟，对东欧现行体制，黑帮老大也不满足于开开夜总会放放高利贷，还要进入房地产业，建造本土的双子楼。——黑帮老大成了这个电影中最醒目的人物（MikiManojlovic扮演，库斯图里卡的御用演员），金钱与欲望的结合（在现代社会里有欲望的金钱就是所谓“资本”）使他熠熠生辉，无所不为，电影里很恶搞地让他当一个饥渴的兽交爱好者，是不是有某种“非人的欲望”的隐义？欲望已经超过了人性的边界？但库斯图里卡的一个重要魅力是他在伦理边界的模糊不清，总是在恶的边缘开发出怪诞的美感与快感。比如老大带一只用塑料纸打抢成“新娘”的母鸡进了小屋子，然后是满天飞舞的鸡毛，惊心动魄的鸡叫，喽罗们猥亵的偷窥目光，然后老大出来拉上拉链，优雅地掸了掸、抖了抖满头满身的鸡毛。这段荒诞的性描写其实有“民间故事”的余韵，比起伍迪艾伦在《性爱宝典》中对种种禁忌的知识分子式的调侃，库斯图里卡面对禁忌的态度更为直白。把欲望划分为纯洁的欲望与肮脏的欲望，是《给我承诺》里不能不进行的一种划分，因为又要肯定欲望，又要否定“反爱情”、“反人性”的欲望，但是显然恶之欲比起善之欲要强大得多，因为它不受道德的管辖，故事还要朝着“HAPPYEND”的结局走，就只能加入更强大的外力因素，于是民间故事里的巨人与侏儒就登场了，他们成为主人公的保护者和帮助者，使他能顺利地达成爷爷的遗愿。好人能得到庇佑是有在有神论的前提下，人可以执有的一个朴素信念，但是在进化论与无神论的冲击下，人是否能得到“庇佑”恐怕已难以达成共识，《给我承诺》里库斯图里卡强调了宗教的作用，爷爷在墙上画了许多圣像，他让特桑纳带回一幅圣尼古拉的圣像画，在东欧，圣尼古拉也是儿童的主保圣人。3/民间故事与节庆庆氛从民间故事出发，但无法在一处真正的“民间”着落下来，电影也就无法达到一种与现实进行的更有效、更深入的对话，这是《给我承诺》的主要要问题。但即便是在较次的库斯图里卡，也还依然是库斯图里卡，他依然能够营造出狂欢气氛，让身体与快感焕发出光彩，这大概是库斯图里卡作为一个艺术家，在天赋里拥有一种生命力，一种什么也无法扼杀的欢快感。《黑猫白猫》与《给我承诺》里，都既有婚礼也有死亡，死了的老人重又复活，节庆的音乐响彻画面，“这种世界感受与一切现成的、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与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动摇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敌对，为了表现自己，它所要求的是动态的和变易的、闪烁不定、变幻无常的形式。狂欢节语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充溢着对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权力的可笑的相对性的意识。”（见巴赫金《拉伯雷研究》）在库斯图里卡的作品里，狂欢既是风格，也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