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想象等我年老的时候,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从失眠中清醒,闹钟还要再过一个半小时才跳过那一格数字。厌倦了公园,厌倦了电视,厌倦了炸薯片,厌倦了耳边的唠叨。沙发上有一个深陷的坐印,那双新买的皮鞋,只沾了薄薄一层灰。尽管活着真的只是两次长眠之间一次短暂的醒来,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醒着的时候不去做梦的。我老了,我和大多数老去的人一起在等死,我清楚地知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渐渐地离我远去,精确地计算,会有78%的概率将在以后的九年内告别这个世界。《关于施密特》是一个老人的生命总结,幸运的是他被拍成电影,而我,数十年之后的那一番恳诚长谈,很可能会被误认为一个孤独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自言自语。所以我打算提前回顾自己的一生,在最值得关注的生命段落里,插播一部分也许谁也没有耐心听下去的个人告白。我可以借用一下施密特先生的保险公司的办公室,借用他刚刚给一个坦桑尼亚孤儿写过一封信的纸笺簿。再过一些时间,这个办公室就不再属于施密特先生了,他退休了。如果仅仅是一份工作,我一定没有施密特先生那样难以割舍的深情,我也不会像他的同事那样,在最后的酒会上慷慨评述一个人的全部职业生涯。我绝对没有主动追求过年轻时的施密特夫人,哪怕是一张小小的圣诞节贺卡,我看到了施密特先生在信笺上留下的愤怒笔痕。有谁能猜到一个老人会对一个陌生的六岁非洲孩子说些什么吗?他抱怨他的家庭,抱怨他的妻子,抱怨他的女儿,抱怨女儿的未婚夫,抱怨顶替他的位置的年轻人。人老了,连情绪的发泄都要控制得小心翼翼。评价一个人,只有悼词是最完美的,评价一个好演员,无非是对角色的理解深度,情绪释放的节奏把握,或者还有得奖的多少。六十六岁的施密特先生与三届奥斯卡影帝
杰克·尼科尔森之间,最多的相似之处便是年龄上的相近,不是人物传记,神似上不必多作考虑,一个老人的多疑繁琐烦躁不安,一个突然失去妻子的丈夫,一个似类于单相思的父亲的关怀,在施密特先生的脸上都可以细节捕捉。演员的情绪在我的理解中是属于银行分期付款的方式,时间的长度与涌动的次数都在精打细算,埋怨中带着亲昵,疼爱中带着责备,委屈中带着期待。最大的限度就是让人忘掉这中间的设计过程,所谓的自然表达流露,便是最正确的误解与读懂。从1974年的《最后的细节》,到1976年的《飞越疯人院》,从1984年的《母女情深》,到1998年的《尽善尽美》,杰克·尼科尔森的情感得奖应该是最大的赢家。我在一本电影杂志上看到与这个电影有关的这样一个副标题,“惟一的问题是谁有资格来评价这部电影”,我不知道对一部电影的话语权是如何被授予的,仅仅就资格二字而言,这种自我预设的语境已经让人兴味索然。我从前的戏剧史课老师常常在早上八点半匆匆赶进教室,脸颊上永远是两坨兴奋的烟酒红,他掏出笔记本电脑,掏出一摞光碟,嘴里已经含糊其辞地开始了这门始终没有开始与结束的课程。他喜欢学生们的讨论,喜欢一个教室里各自站立的两个对垒的山头,那些被善意挑动的激情与互辩。这时候,我们的老师,站在一幅翠绿色的丝绒窗帘前面,双手插袋或者抱胸,我总觉得他对这场争论早已有了自己的立场,只是找个让嗓子休息的机会。他对戏剧冲突的偏爱,使得所有以镜头说话的电影对他来说,都是劣等的,他的李尔王他的玩偶之家他的野鸭他的海鸥,他要睡在带着英式诗意的莎士比亚的怀里,摇动一管洁白的鹅毛笔。相形之下,施密特先生得到的恐吓只是一个房车女主人惊恐的拒绝,她击中了他心底最不愿意被人看到的软弱与无助,这是最容易让人败坏的一场戏。如果把施密特先生闻嗅死去妻子的香水的动作,视作情感略略变异的细腻,把施密特先生重又站着撒尿视作未泯的童真,那么这一次的狼狈逃离,也是一个老人在得到陌生女人心灵慰藉的同时,瞬间产生的身体冲动。所有的剧情背景交代到此结束,施密特先生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了他的电影之旅。故地重游是这次旅行的重要一站,罗格斯大街12号,少年施密特的无忧之家,现在换作了一家汽车配件商行。站在店主的角度,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肥胖的老人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一定会把他错认作是来自异地的观光客。我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无法将身处的城市客观地当作自己的故乡。尽管我和这里的居民说着同样的方言,拥有同样的饮食习惯,可我还是会在履历表的籍贯一栏填上一个气息陌生的地名。我想象我的故乡一定早已经和罗格斯大街12号一样,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可是它的发音,它的气味,它的夜晚,都将与我存在血亲般的仇深似海。当我年老的时候,未必能像施密特先生那样开着一辆大房车,启动一次短暂的生命回顾。也许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也许我正躺在病床上等待死神的一次性探访,也许我会在某一次弯腰的时候突然死去。如果我什么也没有留下,包括我的孩子,一个注定与我同姓的陌生人,那么一场非我所愿的婚礼也就在一秒钟之内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