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年代满障碍，如此时候没有将来

我没有看电视预告的习惯，偶然碰上，只一眼就断定那是《大时代》，故友重逢般的惊喜。几年前，妹妹还未出嫁，电视在她房内，而《大时代》总是演得很晚，她等不及，自管睡觉，我只能关了灯，尽量放低音量，一个人在黑暗里，心情随着剧情起伏，看得痴痴倒倒。就我记忆所及，没有一部电视剧可以让我痴迷到那种地步。而如今，重温一切情节，仍然喜欢，仍然感动。甚至，更胜当年，因为当年，太多的事情还没经历，太多的道理还不懂。已经知道结果，不再牵挂和担心，可以更好地以研判的目光来看情节的发展，人物的趋向，所以有更多的收获，也因此，更觉得惊心动魄。　　　　　　　　　　戒指那枚戒指，是阿玲花二十块钱买的，她问方进欣要二十块钱，他给了她，她取出戒指，告诉他原委，伸出手，忐忑腼腆，等他戴上，他感动，却在戴上的一刹退缩，把戒指放进衣袋。要她等他，他会回来。她等，却没等到。在找她的路上，他被丁蟹殴至重伤，神志昏迷，犹勉力支撑，在泥土与血泊中，挣扎着寻找那枚戒指，握在手心方不支倒地。她到医院寻到他，他失却记忆，她自他紧握的手心取出戒指，自己戴上。然后，她肩负起照顾他和抚养他四个儿女的重担，深夜里她手上的戒指一点微光，却是最灿烂光华，唤醒他的记忆，他费力地说：我是男人，我要找工作，我要养你们。两个人的泪，在屏幕里，我的泪，在屏幕外。她临死之际，在泥土与血泊中挣扎，寻找那枚戒指，镜头闪回当年方进欣寻找戒指的情形，那两个瞬间令我弥久感动，认为这是我见过最动人的感情。她满是血的手，费力地将戒指再戴回，满足微笑，溘然长逝。我的泪，又是满脸。她原本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他原本也只是出于一点同情救她出困厄，但是爱的开端与结束，又怎么揣测得透？在生死一线之间，哪怕是瞬间的全心全意，也足以让人感动，何况是隔着生死界，何况是十四年含辛茹苦的坚持与付出？阿玲说：“虽然它只值二十块钱，但是它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对阿玲，那枚戒指，就是最切实的爱的见证吧？他死了，但他的爱还在，支撑着她，直至她死。令我感动的，还有阿玲的两次杀机。一次，是她目睹方婷和方芳被推落下楼，痛到近乎疯狂，她驾着巴士撞丁氏兄弟的车，那样地不顾一切，充满仇恨，当她身受重伤，眼见丁氏兄弟虽伤却无性命之虞，她含泪凄凉地笑，不甘且无奈。再次，是和丁蟹狭路相逢，她起初，是那样的惊惶失措，却为了那枚戒指，恨不得杀丁蟹而后快。与开始时她那样天真软弱无依的神情相比，只觉沧桑。张曼娟说，爱上一个人，就是世间最大的沧桑。只是阿玲的沧桑，那样艰难，那样曲折，那样让人心酸又敬佩。　　　　　　　　　　老公方展博全家陷于危难，丁氏兄弟气焰嚣张杀气腾腾。龙纪文回台湾，苦苦哀求周济生伸出援手。她说：他是我老公，我不能不管他啊。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最大赞美是求婚，而一个女人，在其实还没有确定对方感情的时候，对外人说他是自己的丈夫，这份心意，岂非更令人动容？而同样的叫法，同一个男人，还出自另一个女人的口。阮梅，那样柔弱的阮梅，温言相求丁氏兄弟放过展博，无用，她突然上前，凶狠地揪住丁孝蟹的衣服，厉声说：“方展博是我老公，他要是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就在片刻之前，丁孝蟹狠绝地说出：“我连我最心爱的女人都敢把她摔死！”酷悍如他，也被骇住，不仅因为周济生的势力吧？也因为一个弱女子突然间如同猛狮吧？看到这里，感动之余，还觉得痛快。一向对阿梅的悭吝节俭不无厌烦，因那一幕，对她的印象全然改观。不幸的展博，还是幸运的，有这两个红颜知己，此生不枉。　　　　　　　　　　　杀方婷与丁孝蟹。她爱他时，不惜违抗家人的意愿，明知道他是杀父仇人的儿子，明知道他是黑社会，朝不保夕，却仍甘冒台风的危险去找他，从生死的缝隙间抢夺时间与他在一起。他爱她时，不惜在群敌环伺中，去探望她，等她，不惜在身受重伤之余，去赴她的约，不惜舍弃辛苦打下的江山，不惜抛下深爱的老父与兄弟，想移民异国，从头开始，只为与她一起。她不爱他时，任凭他怎么哀求也不肯松口，不肯共他走，不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不爱他时，一点余地也不留，斩尽杀绝，连她也不肯放过。她被推下楼的一瞬，不知道是否会想到他，她当然知道是他下的手。她被推下楼的那刻，他流了泪，擦干后他还是一个枭雄，只有亲情再无爱情的枭雄，狠、辣、绝情。也许他还是爱她的吧？只因为不能在一起，不如杀了她——爱真可怖！而在最后，丁孝蟹被迫跳楼的一刹，是否会想到方婷？　　　　　　　　　　　　死亡不断的死亡，惊心动魄。方进欣死亡的一幕，两次我都错过了，所以对于我来说，他受伤的一幕，其实等同于死亡的一幕。英雄末路，令人痛惜，看过他叱咤风云、意气风发，对照他受伤后的痴呆、迟钝、落魄和努力，真有种不忍心看下去的感觉。阿玲，漫天飘飞的泡沫塑料颗粒，恍如雪花，血泊中她费力的寻找那枚戒指，以自己的生命来印证一份惊天地泣鬼神的深情，人生的悲哀充塞整个天地，爱一个人的苦，是否，一定要以死亡为了局？但是对她，死亡其实是开始吧？她也许深信，方进欣在天堂等着她聚首，然后开始他们的地久天长。华姐，天涯老矣，当年那悍气骄躁的女子，已成温良贤妻，但是江湖不肯放她过，她还是死于江湖。她跑向周济生的身影，长久在我心里逗留，到底怎么算得“回头是岸”？对于人生，不走错才是最好，太多时候，就算是回了头，也还是要付出代价。方敏跳楼。死真容易，涌身一跳就完了，生命的完结简直没有道理，仿佛一念间即可决定。方婷方芳，被推下楼，我第一遍看时惊愕得不敢置信，竟然如此轻易，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丁孝蟹、歹徒、导演，都是这样残忍的。她们就摔落在慧玲面前，她的神情，我难以忘怀，是怎样的一种痛？发自内心而从面上表露出来，不，不要告诉我这是电视，不过是电视，庄生晓梦迷蝴蝶，真实的人生与戏剧情节其实也并没有差别。丁家兄弟跳楼。残忍的是我。看着他们摔下，只觉得罪有应得。自来邪不胜正，他们作恶多端自取灭亡，是活该。只是，因着丁孝蟹与方婷的一段情，对他，还有着隐约的一丝惋惜。但也真是报应，他那样杀死方婷，最后的死法也与方婷相同。阮梅。她有心脏病，注定了没有太久的命。如果不是遇到展博，她会默默地生活，默默地死去，一个凡人的短暂一生。但是遇上展博，就注定了她无法继续静默。她辗转到台湾去寻他，陪伴他奋斗，等待他复仇成功，他不能再等，因为她的生命如此脆弱。他终于胜利，她却在他怀中含笑而死。她的手无力滑落，一条红纱仿佛是她爱情的颜色，如此鲜艳夺目，如果满山萋萋芒草是悲凉的人生，那么，爱也就是这样一抹亮色了吧？叶天临终，方展博去看他。出来，在车里，对龙纪文说：我所有的亲人死去，我都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他用貌似平静的语气，描述他亲历的每个亲人的死，但是其中的沉痛，真难想象。　　　　　　　　　　　零星片断方婷去大屿湾找丁孝蟹，台风警报，情况紧急，她不怕，家人的阻挡，她不管，在小店前，她看到了丁孝蟹，四目相对。突然间，大雨倾盆而下。她不闪避，不顾丁手下的阻拦，步履坚决地向前走。暴雨里，他为她撑起一把伞。但是终究，那场爱，是让她陷于灭顶的一场雨。是缘是孽，开始并无法判定，单只看到两人为爱所受的煎熬和所做的努力，实在应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世事难料，世事真正难料。生死关头可以漠视的恩恩怨怨，在大难过后，却渐次浮起，无法避过。我一直在揣想，陈滔滔面对方婷遗照时的心情。世事变化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不过短短的分隔，已是阴阳两界。深爱女子的死亡，是人生怎样可怕可悲的残缺？他要为她复仇，在五蟹集团上市之初便展开狙击。他神色冷酷，睨视着惊慌失措的丁氏父子，目光里充满杀机。虽然失败，他仍是英雄。纸飞机在展博的身周飞翔，渐渐地，地上满是纸飞机，如同繁星。他朗诵《纸飞机》给阮梅听，阮梅唱起《红河村》，因为和着剧情，竟觉粤语唱法比素常听到的普通话版还要好听。然后是天涯海角的寻踪，短短的相守，然后分离。三年后，展博回台湾，藉着电视上一首《红河村》找到阿梅在的小学，藉着歌声寻到她。那一段，让我想起杨过去绝情谷寻找小龙女。一样是身染绝症，一样是满含深情。但是阮梅，却没有小龙女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