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李名炀的传奇一生程乃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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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宝乌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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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郝劭文释小龙吴孟达张卫健更新时间:2018-12-07 09:19:44

前一阵子销声匿迹的女魔头天魔再次出山,这次她的目的是印在乌龙院里面壁大师右手掌舵洗髓经。于是,天魔收买了糊涂杀手黄柠檬(张卫健饰)和红柠檬(叶全真饰),派两人前往乌龙院砍下面壁大师的右手掌带回来。黄柠檬和红柠檬来到乌龙院后,遇上了寺内三名行踪怪诞的弟子,这三人不时与其师父(李明炀饰)斗法,红、黄柠檬却认为这三人不简单。这三名弟子行为古怪,不时出现爆笑场面。最…

程乃珊在《上海先生》一书里记录了他的传奇经历:《一张去香港的戈登号单程船票》一、圣约翰大学执教十九年  李名炀,英文名迈可李,MichealLi,上海著名贵族学府圣约翰大学的体育室主任,在约大执教有十九年之久,一九四九年搭最后一班上海驶往香港的“戈登号”轮船南下。  李名炀,可以讲是旧上海的残山剩水在香港的一则香港传奇。只是,充满了悲剧元素!  香港,给人的感觉永远似一个充满机会和奇迹的城市,特别对持有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圣约翰大学文凭的、操着一口流利美式英语的南下上海人。他们至今个个都有七老八十了,所谓香港老上海。  他们适时地抓住了发展和赚钱的大好时光,当他们留在上海的校友将青春岁月和满腔学问耗在无休止的各种政治运动之时,他们利用了圣约翰这块全球承认的名牌大学效应,为自己奠定了坚实富裕的生活基础。可以讲,香港圣约翰同学会的校友们,个个非富即贵。  然唯李名炀,恰恰是个例外。  一头花白平顶板刷头配一脸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容——这是否与他长年的体育教师工作有关?再呈一脸天真无邪的充满童真式的微笑,常年一身皱巴巴的像永远洗不干净的T恤加一条同样皱巴巴的牛仔裤,活像那些泊在铜锣湾避风塘渔船上的老伯,很东方,很平民,拙秩纯真,根本不会将他和洋里洋气的圣约翰大学联系起来。然他一开口,就是一声标准美式的Hi,很有种美国大兵式的粗旷和豪气。而这一声“Hi”,在电话听筒里通过磁波的作用还真十分性感。  那年第一次见到李名炀,是在香港一次圣约翰校友会上。他仍是一身似没有洗干净的那种炒米色的茄克,夹在一簇衣着光生鲜亮、不少在香港上流社会为名流名妇的旧时学生中,喜孜孜地接受着年纪也不轻的他的学生们的声声问候,显出他惯有的老顽童般笑容。这,也是他的招牌笑容。  说是他的招牌笑容确是名副其实。他的笑容,有点似那种椰菜娃娃的笑容,开怀拙秩和真诚,带有很大的娱乐性。难怪他的这一脸笑容一不留心,被英文《南华早报》一位洋记者摄入镜头,将他这一脸开怀的东方式的爷爷微笑放大登在报端,题为《香港的微笑》。香港旅游局又将这张照片制成香港风情系列的明信片之一。就这样,在香港街头书店超市的明信片架上,处处可以见到李名炀那很东方的很平民的天真无邪的微笑。  一个八十九岁的老人,仍可以绽开这样满怀阳光的微笑,是很难得。  如同所有的香港上海人,李名炀心中,一样有一个难解的上海情结。旧时约大园内的执教生涯,是他一生中最绚烂的时月。  “……我迈可李在约大执教十九年,你以为圣约翰大学的体育主任那么好做?”  要说到圣约翰体育室,你一定不可以用一般“室”的概念来理解它。  圣约翰体育室的全名为顾斐德纪念体育室,1919年落成。顾斐德是英国人,是圣约翰体育活动最早的组织者之一。  圣约翰体育室基地面积有421平方米,建筑面积861平方米,建筑费用和购置运动器械当时就耗资48900美元。所以你可想象,这是一个如何规模的体育“室”。  整幢体育室为二层的楼房。楼顶四角为浓重的中国传统曲线风格,与早期圣约翰建筑风格一致。底层为接待室,还有浴室和更衣室,并有专用独立机房一间,还有一间储物室。当时浴室内已有冷热水供应,墙面和地面均铺白色瓷砖。底层东侧为上有玻璃棚架的游泳池。整个游泳池长六十英尺,宽廿英尺,池底和四壁均用白瓷砖砌成。游泳池南端还设有看台。以1919年的上海,当大多数上海男人还视在大众前赤身裸体(穿泳裤)有伤风化时,约大已有这样一只现代化的游泳池,堪为壮观!  体育室二楼就是一个全封闭的室内运动场,长75英尺,宽45英尺。运动场南端设一体育教育办公室,李名炀的办公室就在这里。体育场上面还有一看台,可依栏俯视场中各种球类比赛。  拥着这样一个设施齐全现代的体育馆,你可以想象得出,圣约翰当年的体育活动有多蓬勃。那是由校内大批的外籍教员及一批从夏威夷来的华侨富商的子弟带起的,他们引入诸如棒球、网球等十分美式的体育,与中国传统的踢毽子、跳绳、玩扯铃甚至拳术武术,有着截然的不同。  早在1890年,圣约翰就举行了一次运动会,是中国五千年来学生运动会的首创。  从1921年开始,圣约翰对所有学生实行二年强制运动制度。  1919年落成的顾斐德体育室,是中国第一个现代化大学体育室——其实应该讲是体育馆了。此外,圣约翰大学还有一个占地八十四亩的运动场。1925年远东运动会的全国预选赛,就在该运动场举行。此外,圣约翰大学还曾是当时中国唯一拥有高尔夫球场的大学。  笔者为什么要在这里花如此篇章细叙圣约翰的顾斐德体育室及圣约翰的体育辉煌史,就是因为非如此,你才会体会,当年作为圣约翰体育室室主任的李名炀,曾有多么春风得意。他有理由骄傲。需知,曾任1941——1945年?约翰大学副校长的沈嗣良,是圣约翰体育部主任,也是当年中国首次参加奥运会的领队,李名炀的顶头上司。  不过,也有约大校友回忆,李名炀只是普通体育室职员,不是室主任,也从未见过李名炀骑过摩托车。但这批现尚健在的圣约翰校友,多为约大的小字辈校友。在李名炀1930年进约大任职时,他们还在读小学呢!  我想我写的不是档案史料,我只是讲一个大上海的小男人,在大时代风浪中沉浮而生的种种传奇。他究竟有无任过室主任或者是历任室主任等等,已不是太重要。不管如何,他在这所有“东方哈佛”之称的圣约翰浸淫有十九年之久,这是事实。他对圣约翰那腔凄惶又深切的怀念,也是真实的。  所以讲,我完全相信他说的:“……我迈可李在约大执教十九年,你以为圣约翰大学的体育主任那么好做?”这句话对李名炀,意味着什么。  不过,也有不买他账的约大学生,特别是约大的女同学。约大在1936年才开始招女生,到女生在约大校园有一定比例时,起码已是四十年代了。此时的李名炀风华已过,自然也引不起女学生们的另眼相待。  九十年代,也是在香港一次校友会上,李名炀又开始得意地叙起当年风光:“……我李名炀,在约大执教十九年,约大漂亮的女学生比比皆是,有无听说过我李名炀与女学生闹过什么绯闻吗?”  一位七十开外风姿仍存的女校友在边上嘀咕一句:“那也得要人家看中你呀!”话音刚落,引起四周一片哄堂大笑。  李名炀倒也不生气,搔搔花白的板刷头,露出他的招牌椰菜娃娃式的拙稚真诚的笑容。  在香港,他的正职是“李氏公仔”的老板。公仔,在广东话中作洋囡囡之解。“李氏公仔”,是专做椰菜娃娃的,其产品,一度远销海外,一直是洋人和外国领事热销之物。他的副业,是拍电影。他这个从没受过电影专业训练的、长相一点也不英俊、举止一点也不“克勒”的老头,还真天生有演戏的才能。他扮演的电影,演一部是一部,与他演对手戏的,可都是漂亮的出名红角:陈冲、萧芳芳……他先后凭《诱僧》和《笼民》两部电影得过两次台湾金马奖最佳配角奖。他出演的影片,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对白不多,却造型生动,给观众印象难忘。  但有时候,出名并不会带来财富,传奇并不等同好运。  那日,按地址来到以品流复杂和流莺活跃而著称的九龙上海街。  九龙上海街,是九龙半岛最早开出的市街。早在十九世纪已填海开出,是华人传统商铺集中之地。早在英国人开发尖沙嘴之前,这里已是十分繁华热闹,取名上海街,可想象得出当年的繁华。  只是到了今日,上海街虽仍保留了相当一部分旧日华人市街格局,已是十分残败。拐入街边一幢晦颓不已的战前旧楼,踩着陡直的散发着令人不快的异味的楼梯拾级而上,想着所谓都会传奇,竟往往如灰姑娘一样,隐藏在最简陋和最微不足道的外壳中,只是传奇的结局,不一定如灰姑娘那样,凭一只失落的水晶鞋,就可敲开皇宫的大门。  上到三楼,一扇锈迹班驳的铁门打开,迈可李仍是一身炒米色的T恤——这下看清了,不是炒米色,而是长年未洗干净的白色泛成,一条及膝黑裤,一对人字拖鞋,活脱脱一个直接从电影《笼民》中走下来的、未及卸妆的底层贫民,与他电话里那口磁性性感的英文,根本对不上号。  他有礼如绅士,侧身将我让入屋内。那气势,有点如英国古堡里的老贵族,就是手里少了一只烛台。  香港的战前楼大多很高爽,内里房与厅打通成一大间,或者因没有啥家具,显得很宽敞,只是与他的衣服一样也显得长年未经清洗,视线所触,灰蒙蒙的都呈一片炒米色。  我被请坐在唯一一张铺着大红灯芯绒的“软座”上,与眼睛呈平行的,是一根横贯全屋的铁丝,挂着几件像从街上垃圾堆里捡来的皱巴巴的衣服。从中,我见到上次校友聚会上他穿的那件炒米色茄克衫,只是已变成浅灰色了!  这一切,与圣约翰那个辉煌的名字一点不相称。  “失败,”他用一口美式英语发出哈姆雷特式充满悲剧味道的独白:“彻底的失败!你都看见了?我的人生,只得失败两字!”  我张口想选择一点合适的字句,他用手止住我,继续用英语独白着:“……难道不是吗?你看见一个赖痞,生活在一堆垃圾堆里,却口口声声跟人家提圣约翰……十九年啦!在圣约翰教了十九年体育呀!”  “迈可你今年高寿?”我尽力扯开话题。  他的满是皱纹的脸一点也不见松弛,仍显饱满结实,浓眉下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相信年轻时一定十分英俊。  “再过几个礼拜,就满九十岁了!”他搔搔花白的板刷头不好意思地露出他的招牌微笑,好像为仍在人世占个席位而不好意思。  得知我也是上海人,他改用一口地道的老式上海话与我交谈。二、李名炀的菩提树——瑞芝村  得知我住在静安寺愚园路上,他轻轻呻吟般叹一口气:“我那时就住在你屋里近头,瑞芝村。”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瑞芝村。虽然其实它只离我家大约二百公尺远,而且我无数次在它弄口等公共汽车,那时它弄口正好有只七十六路公共汽车站头。  人是房子的灵魂。房子是因为有了人,才有了生命,才有了故事,才有了历史氛围。  李名炀祖籍湖南,祖上是曾国藩手下一名军师。民国后,父亲在一个县级警察局做个小职员,穷得连自己都养不起,却生下一大堆孩子。他是家中最小的,在他三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长大的,没有变成强盗和人渣,已是我最大的幸运。”他说,“幸亏那里的教会救了我。因为当时内地的人保守,没有人肯去教会办的洋学堂读书。我们家穷,那外国教会办的洋学堂不用付学费还有牛奶喝送一餐午餐,饭菜尽吃,何乐而不为之!”  怪不得他一口英语如此了得。  在洋学堂读到中学毕业,讲得一口漂亮英文,因为功课好,还得到一笔奖学金。二十不到的李名炀,一心要去外面看世界。去哪里?当然是大上海,十里洋场大上海是一只大码头,不跑一跑,枉度此生。  端看他二十来岁时的照片,穿一身spottexit(上海人俗称芝麻呢)西便装,就像电影《夜半歌声》中的宋丹萍那样束着丝颈巾,坐在床沿弹曼陀林,枕头上赫然放着一只骷髅头。  “年轻是无畏的。”他笑笑,说:“那只骷髅头是一个圣约翰大学医科生送我的。那时他们要上解剖课,死尸不够,就结伴去普善山庄‘偷’刚运到的倒毙街头的叫花子的‘新鲜’尸体。这只头盖骨是他们解剖好留下的,用福尔马林洗过,在一个万圣节晚上作为礼物送给我。据讲,他这个头盖骨的清理工作做得很得意,要做一副人体骨骼架是很难的。最难的是做头盖骨,要一点不损坏,牙齿完整,色泽光滑……你看,人真是上帝的杰作,这只骷髅骨的造型,多美!这时,这位乔奇只有二十一岁。他曾在港大医学院做教授,……娶了个比利时太太……看到这些照片我就会想到‘哈姆雷特’这位丹麦王子对着那只骷髅骨的独白。那时以为,青春是挥霍不尽的,谁知眼睛一眨,自己也快变骷髅头了!”  我端详着年轻时的李名炀,刮得生青的腮帮,往后拢起的秀发,好酷!  “乔奇与你有来往吗?”  “嘻,”李名炀将照相本一合,“人家是堂堂大教授,我算什么?不过当年,我们是交关要好。两人合租瑞芝村一间亭子间。他的堂叔在瑞芝村开诊所,是夏威夷来的。”  乔奇来自广东台山,不折不扣的侨乡“小开”。他父亲是俗称“金山伯”的老华侨,年轻轻就买了别人的出生纸去檀香山。在一八九八年,檀香山已归并入美国版图,华人倍遭排华移民苛刻的压迫。但或者夏威夷远离美国大陆,所谓天高皇帝远,且华人在这里已有较稳定的经济基础,所以尽管身处逆境,华人工商业在当地,还是有扎实基础。  在廿世纪,夏威夷(檀香山)的菠萝出口仅次于蔗糖,当时大部分华人农工在菠萝农场工作,乔奇父亲与朋友合伙开设菠萝罐头工厂。据云在当地颇有规模。他娶了当地一位漂亮的有马来血统的女子,这就是乔奇的母亲。所以严格讲,乔奇是广东人与马来人的混血儿。如同所有的华人一样,檀香山华人入学要求十分迫切。早在一八七二年,已有男青年会成立的华人主日学。到了一九三零年,百分之七十五的华人子弟已在美国公立学校就读。比例超过檀香山任何一个少数民族的群体。但是,檀香山虽然在学校制度里没有种族隔离的措施,却专为白人子弟另设水平较高、英文符合美国大陆标准的私立学校。这些私立学校,是明文限制非白人学生的。  夏威夷是一个多元种族的地区,故而社会上日常用的英文包括公立学校教授的英文,在发音、词汇和文法上,都与标准美式英语有异,但一般年轻华侨只能够完成小学教育,中学毕业已属稀罕,能享受高等教育的年轻华人则更少,远远要低过当时从中国来美留学的学生。  所以当时夏威夷一些富有华人,宁可将子女送回中国接受高等教育,除了因为夏威夷本土没有象样的综合性大学,要读大学必须去美国大陆就读,费用昂贵,也更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接受祖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华侨子女回国读大学的首选自然是广州的中山大学和香港的港大。因为生活习惯和语言文化与之较接近。然有部分本身为华人社会中上层的专业人士或工商业者,即首选上海圣约翰大学。可见当时上海在海外华人心目中的地位。早在廿年代,圣约翰大学内就常有簇簇身穿花碌碌的夏威夷衫脚登香槟高尔夫式皮鞋的华侨学生。他们讲广东话,举止十足牛仔味,花钱如流水,只是一口英语实在不怎么样。  这批华侨学生自持来自美利坚合众国或加拿大或澳洲,再加老爸是富商有美金汇?,在约大校园内也很招摇。偏偏上海的约大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个个都是有来头的非富则贵之家,但毕竟是大上海子民,自然比他们要低调含蓄得多,很看不得他们这种“暴发户”之态,而且语言又不通,故而在约大校园内,一度成为很鲜明的两大派学生。  乔奇就是这样一个华侨花花公子,再加一张如外国人样的脸面,斜背一只吉他,每日骑着辆“佳娃”摩托车来上课。他也只会讲广东话和一口不怎么样标准的英文,与一众上海学生不搭架,也看不惯他的华侨同乡学生,嫌他们太粗野太低档,情愿独来独往。  乔奇的堂叔是港大医科大学毕业,在上海挂牌做西医。或许受他堂叔的影响,乔奇就在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学习。堂叔在瑞芝村另外替他顶了一间亭子间。瑞芝村的亭子间不同一般概念的亭子间。它十分宽敞敞亮,方方正正有南北两扇窗,面积也有约十四平方,和合适乔奇这种少爷大学生身份。  但凡美国华人青年,大都打得一手好棒球。乔奇也不例外。时任约大体育主任的李名炀,就在那时注意上这个来自檀香山的华侨大学生。  虽说是师生关系,其实两人年龄相差无几。  当时李名炀尚住在北四川路。  “我隔壁邻居,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是谁吗?”说到这里,李名炀神秘地向我卖了只关子,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是鲁迅。你知道,鲁迅创办过一只青年木刻班吗?我曾是那只班的成员之一……”  刹时,我想起了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想起了鲁迅特别选出的那幅木刻《牺牲》,想起有一幅反映鲁迅和青年木刻家在一起的油画,竭力想把眼前这个潦倒落魄的老汉与记忆中画面上那几个指点江山的热血青年挂起钩……  他好像看透我心里所想的:  “别看我现在又老又朽,年轻时也是文艺新青年。那个青年木刻班,打下了我日后爱好文艺美术的基础。那段时日,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候,有抱负,有目标……”他越讲越激动,又开起英文。  “你当时的包袱是……?”  “有钱,有好多钱,有架好车,在瑞芝村有一幢房子!”他眼睛眨都不眨地说:“我这个人很现实的。年轻时我的好多朋友,他们忧国忧民,在北伐时死掉一批,抗日时又死掉一批,也有投奔共产党的……我没有他们勇敢,苟且偷生至九十岁,一事无成!”  我细细端详着他那张酷似宋丹萍的青年时代照片,那时的他,真的好酷好有型!  “真的叫岁月催人老。好像什么事都来不及做,已经九十岁了!”他抹掉眼角一滴快下垂的浑浊的泪珠。“我这一生,其实机会还是有点的。”他说。  虽然李名炀本人没受过完善的体育理论教育,也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却因为英文底子好,又加爱好木刻版画,因此初到上海十里洋场,却也是一帆风顺。初时就在虹口的西童小学,ShanghaiAmericanSchool任手工劳作教师。“手工劳作”即为今日的DIY概念:Doityourself,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可惜后来学校都取消这项科目了。在一次感恩节派对上,他偶识圣约翰校长卜舫济。这位美国上海通娶了个上海太太黄素娥(曾是圣玛丽亚女校的校长),他虽然长着一头金发一只高鼻子,但已经十分融入上海社会了。卜校长见他英文流利,身强体壮,觉得在西童学校太屈就了。正好圣约翰当时的体育系是清一色的外国教师,这位美国校长觉得很有必要聘请一位中国教师,从而焕发学生一改“东亚病夫”的屈辱过往。而且,由中国人教授体育,更易具一种凝聚力,吸引广大学生(当时圣约翰是全男校,尚不招女生)积极投入体育活动。  就这样,一个现成的贵族学府的系主任职务送到他面前。那时,他只有二十二岁!如是,一教教了十九年。荣毅仁、鲁平等,都是他的学生。  作为约大教工,自然薪酬不菲,但基于抗战前后局势动荡,物价飞涨,不少员工同事做金融投机赚点外快,唯李名炀既不会理财也不懂做股票交易,又贪玩,还爱打扮,欢喜出风头,钞票一手来一手去,一点积蓄都没有。仗着自己单身汉一个,即使月月做月光族,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  乔奇打得一手好棒球。棒球在廿、卅年代的上海属十分时尚前卫的运动,李名炀也一下子就迷上了这项运动。乔奇还教他开摩托车。那时上海开汽车的都属稀罕,更不要说开摩托车。据李名炀记忆,全上海满打满算,不超过廿架摩托车(私人执照)。认识乔奇之前,李名炀对美国只有理性上的认识。乔奇这位华侨富家少爷,将活色生香的美国生活方式演绎给他:棒球、摩托车、可口可乐和好莱坞电影明星。  他第一次去位于胶州路上的瑞芝村乔奇的亭子间做客,就被这条幽雅精致的住宅弄堂迷住了。  瑞芝村不同他当时租住的大陆新村。虽然面积开间不如大陆新村大,但它的外型比大陆新村要洋派,而且总体感要精致和温馨,有点类似英国伦敦同年代的高方花园。虽不属豪宅美厦,在嚣嚣的市声红尘中,却开拓出一片绿地。在瑞芝村的并不太宽阔的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夹弄中行走,看着各家窗户亮起的灯光在那一小剪屋前绿地上,泛起一晕柔光,这位扮相酷酷的当年前卫青年李名炀心头,不由得掠过一阵顿悟与安慰,向来不羁独来独往的青年,此刻竟会蒙上一层淡淡的孤寂之感:他需要一个家。  在未知道瑞芝村之前,李名炀是铁定了心不结婚的。父亲的早亡和艰难的无父的童年,令他对婚姻十分恐惧。他觉得营造一个家庭对男人的压力太大了。如果没有好的身体,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男人,就不要建造家庭。然自从去过一次瑞芝村,他开始梦想着有一个自己的家。就设在瑞芝村这样小巧精致的住宅里,就像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一样,早上太太就在那小片门前绿地上给自己一个深深的吻,目送着自己上班去,晚上下班回来,一拐进弄堂,就看见大门两侧两只亮起的圆圆的月亮般的门灯,大门一开,孩子们就涌上来搂一个抱一个的……他甚至想过,要养九个孩子,可以自成一支棒球队……  这就是他当年的抱负,很现实,很世俗。一度,他开始节约开支储钱做成家计划。为节约开支,他首先退掉了大陆新村的前楼,与乔奇共租瑞芝村的亭子间。但他这只算盘打错了。乔奇这个华侨小开用钱如流水,反正有老爸源源不断的美金撑后台,因此,他总要想着法子变出各种花样来花掉这些美金。  首先,他动员有很好美工功底的李名炀来重新布置打扮他们两个单身汉的家。于是,从水明昌家具店买了一对柚木英式对床,甚至奢侈地在一九三零年,他们就买进一只迷你型的G.E电冰箱,专门冰镇可口可乐。还有一台落地收音机……乔奇是标准ABC,样样都讲AA制,李名炀自然也就花掉了一笔可观的安家费。不过,他也承认,好在有瑞芝村那么一段挥霍得近似奢侈的岁月。否则,他的人生太单调了!  在乔奇的影响下,他花了几乎所以的积蓄,向一个法国人买了辆二手的“哈莱”摩托车。  骑摩托车虽没有开自备汽车纡贵,但驾摩托车乘风冲掣在上海大街小巷的感觉,有种跃马旷野的清新刺激。那种伴着风驰电掣而至的霸气和傲慢,很男人。当他与乔奇两人一前一后,每日驾车开过静谧的胶州路愚园路往兆丰公园方向去时,都会招来路人,特别小伙子的惊羡的眼神。  他那辆紫酱红的“哈莱”,就这样一路驰过愚园路绕过兆丰公园,在一大簇学生的喝彩中,直接驶入约大校园,穿过著名的红砖钟楼与古色古香的长廊,嚣闹的摩托车声与沉郁的钟声相映成趣,尤显青春的朝气。  那一年是一九二九年,他刚好二十四岁。  “可惜当时约大尚没有招女生。否则,哪个逃得脱我?约大开自备汽车的小开有得是,有胆魄开摩托车的,就只我一个!”他得意地裂着没牙的嘴笑着说。  “还有乔奇……他不是早过你开摩托车的?”  我提醒他。  “呃,他这种广东人身子,小小瘦瘦的,骑在摩托车上像苍蝇顶豆壳,不登样的!”他挥挥手说,“摩托车一定要身样子硕实,压得住。那时开摩托车的多是外国人,上海人很少开摩托车!”  他犹记得,当年瑞芝村邻居姚先生,是常熟富商,太太比他要小十岁左右,比李名炀大不了多少,约卅锄头,长得很漂亮,闲时在家喜欢弹风琴,或领着一对女儿在门口晒太阳。每每听到他的摩托车声,一对女儿总吵着让妈妈领着她们在弄口等“迈可叔叔”。迈可叔叔就会把她们轮流放在后座,带她们绕着胶州路梵皇渡路到静安寺一带兜一圈风。两个小女孩尖叫着大笑着十分过瘾。其中那个大女儿佩蒂,有次甚至十分严肃地对他说:“……迈可叔叔,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和你结婚。这样天天可以乘你的摩托车!”  “乔奇叔叔也有摩托车呀,你为什么不和他结婚?”  “他的车位老没空!”  小佩蒂很不满意地摇摇头说。  小孩子的观察力准确。乔奇的车后老有各种女孩子坐在后面。  上海有为数不少的广东帮,其中不乏华侨富商:永安郭家、南洋烟草简家、杨子饭店何家、大新百货蔡家、自在静安寺路上设门市“博步皮鞋店”的专做男式皮鞋的黄家……都是澳洲、美洲来上海发展的华侨富商。乔奇在这只广东华侨圈里如鱼得水,女朋友也轧了不少。  姚太太和两个女儿,似更喜欢与迈可接近。  姚先生是英国曼彻斯特留学纺织的,在上海南通都有生意。留学生涯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连西装也不大穿,一身长衫烫得笔挺配玄色圆口布鞋,日日乘着自备包车上班去,留下年轻的太太看家。  姚家家底殷实又过日子打算,很典型的上海半新不旧的中产人家。家里请一个包车夫两个娘姨,三个下人服侍四个主人,但每日去西摩路小菜场买菜去,必是姚太太乘着包车亲自办理。除了因为知道自家老爷孩子口味,更因为小菜帐里很有空子好钻,小数怕长计,一日揩了两只铜板的油也不察觉,一个月下来就很可观了。  常常迈可早上出去跑步回来,就看见姚太太乘着包车去买小菜,还自带一杆秤去。即使去小菜场,姚太太也打扮得齐头整脸,一只发髻盘得结实溜光,额前飘着几缕刘海,薄施脂粉,蛋清线袜裹着的一对漂亮小腿斯文地交岔着斜斜地搁起。  迈可学过美术,凭直觉,感到姚太太拥有最佳的人体模特儿身材。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姚家,发现姚家底下客厅挂着一幅大油画,是姚先生自己画的,原来姚先生在英国留学时副修美术专业。  那日,迈可送她两个女儿摩托车兜风回来,其中一个女儿突发奇想,“姆妈,你也上来乘一乘,老开心的!”  或者实在受不住这种跃马于城市森林的引诱,人的潜意识中,总有一种原始的欲念——追求速度,这位斯文的上海太太,竟也怯怯地侧着身子登车。那对漂亮的小腿,仍是习惯地斜斜并拢在后轮踏脚上,旗袍下摆里衬裙的蝉翼般的花边,在她双膝上投下一条精致的阴影。  这是迈可坐骑上第一次带女子。  “你坐适意啊,双手抱牢我!”迈可回头很男人地关照她。  姚太太羞怯地双手轻搂他的后腰,在虎啸般的引擎声中,迈可有心逞能,以高速的技术穿梭在大街车流中。姚太太禁不住连连尖叫,粉颊不时与他的背部相触。迈可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坦畅快。  “别看她有两个女儿,但当她坐在我身后禁不住连连尖叫时,我觉得她根本还只是女孩子。人世间好多精彩片段她都没有经历过,就匆匆地为人母,为人妻了!一下子我很可怜她。我想,如果我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一定不会那么早就让她变成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妈,我要带着她好好地领略人生……我相信这次飞车对姚太太,一定也是终生难忘的。带她绕着静安寺路兜了个圈后回到瑞芝村弄堂口,见她下车时整张脸绯红,也不知是怕羞还是给吓坏了。平时总是盘得溜光的滑的发髻也被风吹毛了,还真像一个偷情回来的女人呢!说来也怪,从此,姚太太见到我不像从前那样自然,还有点避着我,讲话眼睛看也不敢朝我看……”  “或者她爱上你呢!”我打趣着他。  “爱也谈不上。不过肯定,这次飞车对她是难忘的一次经历。后来,她死于癌症。而姚先生结过两次婚。最后一次娶了个女画家,与他大女儿佩蒂同年。”  一九四八年圣诞前,姚先生带了两个女儿由上海飞香港准备南下发展,随身带了几乎所有值钱的财物,结果他们搭乘的飞机霸王号在九龙与钻石山相鼻头!机上乘客全部遇难。其中的乘务小姐黄素梅小姐还是乔奇圈子里的好朋友。本来,她打算飞好这班,就在一九四八年圣诞节结婚,新房都布置好了。黄素梅是华侨富家“博步皮鞋店”的千金小姐,一九四六年,以千人取一的成绩,与其他六位上海小姐,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代空中小姐!不幸年轻轻罹难!  消息传到迈可那里,他早已搬出瑞芝村,仍不免难过了几天。特别那对女孩子,他可以讲,是看着她们长大的。  “在卅年代,骑摩托车的人已不多,在后面驮着个姚太太,弄堂里人有无闲话?”  他连连摇头:“瑞芝村这样的弄堂,住的人举止都十分得体识相,就是要说三道四,也不会四处喇叭。……或者我自己木知木觉不知道……”  他的潇洒飞车生涯后来因为鲁迅先生的去世而结束。  其实两者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只是,他内心觉得必须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一次,他与乔奇一前一后去胶州路,驾着摩托车飞驰,远远看见万国殡仪馆门口黑压压的满是人。  “唷,今日又是哪一家大亨在办丧事?”乔奇漫不经心地刹住车,看见大门口挂着挽幛:“沉痛悼念鲁速先生,鲁速先生是谁?”  这个华侨少爷,将迅速两字弄错了,还大着喉咙说出来。  原来那日,正是鲁迅先生出殡之日。这列悲伤的队列,对这两个骑着摩托的张狂的“城市恶少”投来不屑的一瞥。乔奇仍是浑然不觉,迈可却是深深感到其中的分量。  民间怀念三十年代,是因为对一众老上海,三十年代是他们的童年时光,无忧无虑;对迈可这一代正在消失的老上海,是满怀憧憬抱负的青年时代……当今日市场将一些破旧的摇头风扇和留声机,还有做作的月份牌美女,堆砌成一个廉价的三十年代来冲击历史之际,令我们早已感到不耐烦!由迈可亲口道出的故事,显得那样的好品味!在连黄包车都在一瞬间成为古董,特别那种做工粗劣不堪,比例失调的复制品,不少都被堂而皇之陈列在一些豪华大饭店门口时,我们真应该听听三十年代的青年,是如何拥抱他们的青春!  从此,迈可就将车卖给另一个上海富家子弟——旧时丽都花园小开,地产大王程麻皮之子程贻泽。说起这个名振上海滩的上海头牌小开,与迈可还挺有交情。程贻泽并不是圣约翰出身,而是圣芳济出来,酷爱体育,创办三育体育会。该会下有足球队、网球队、篮球队等。这是另话了。  另有两位圣约翰大学在校学生,百乐门小开顾利康、顾森康两兄弟,也十分热衷体育运动,特别网球和篮球运动。与迈可也很有交情。  迈可立下雄心,欲一改优游无所事事的少爷作风。至少,在体育教育上,为圣约翰做点成绩。三、迈可的女朋友一个女孩子闯入他生活中。  她叫习芸。是他湖南老家那所他就读的教会学校的数学老师的女儿。习芸中学毕业了,当时圣约翰大学尚不收女生。她一心要考金陵女大,但想先在上海过渡一下,补习英文,去掉点内省人的泥土气。她父亲就写信给迈可拜托他照应一下这位小师妹。  他在火车站上接到她,只觉得她活脱是一个尺码放大了的瑞芝村里姚家那两个小朋友:天真、坦白,一对小辫子齐肩而垂,脚上是一双家制的搭攀布鞋。他开始后悔,不应将那辆摩托车卖脱,他很想知道,当她坐在他后座,双手轻搂着他随着奔驰的摩托尖声大叫时的感觉。结果,她上了乔奇的车,入了乔奇的那只圈子。  很快,她学会了跳探戈和华尔兹,知道烫头发去“百乐”找三号师傅,买衣料去静安寺路的犹太铺子,买手袋去“波茨顿”,就是不知道哪里有好的英文补习班有好的价钱相宜地段又好的房子租。  迈可贴钱贴时间为她张罗一切。他替她在瑞芝村相近的随云里,租了一间前楼。  从此,迈可开始编结起美梦:就在瑞芝村租一幢房,一上一下再加一间亭子间刚刚好。等习芸大学毕业,肯定也是位职业女性。两人共同养一头家,小日子一定过得舒舒服服。  因为忙上班,他由着乔奇在摩托车后驮着她四处游玩。看着习芸在上海玩疯了,他很体恤她。她应该尽情享受。女孩子的青春时光是很短的。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乔奇后面的座位不再是习芸,而随云里他为习芸租下的那间楼也已人去楼空。  “习芸呢?”他问乔奇。  “连你也不知道?她没告诉你吗?自从那晚,她认识了地产大王那位花花公子程贻泽的爱妾唐八妹,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听讲,她夜夜都为程公馆派对的座上客,唐八妹欣赏得她不得了!”  唐八妹是当年上海首家夜总会黑猫夜总会的头牌红舞女,被程贻泽娶回程家公馆(今北京西路市政协现址),宠爱有加,知唐八妹喜欢游泳,特地为她造了只私人游泳池。习芸傍上这样一个富家之妾,出入丽都花园这样的海上第一豪宅,怎可能再回到随云里这样的弄堂房子?迈可也不再指望,她肯与他一起守着瑞芝村那一上一下的新式里弄房子过小家日子?  “后来,有否碰到过习芸?”  他摇摇头。  有一晚,与乔奇俩躺在亭子间里喷香烟,大家无言。终于,乔奇先打破沉默:  “有习芸的消息吗?”  “你都没有,我哪会有!”  “她不是你师妹吗?她父亲还是你中学教师。交情总要深一点吧!”  迈可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上海滩漂亮小姐有的是。要不,你耐心地等佩蒂长大。她不是要嫁给你吗?佩蒂肯定将来是个美女。你只需要看看她妈。姚太太怎么看都不似有两个女孩子的妈妈!”乔奇开着玩笑安慰他。  “我倒记得乔奇讲过的这番话:爱情不是公共汽车,一定要先来先得。”迈可追忆着:“他告诉我一只格林童话中的故事,那是当时中学生英文教科书上的:一个木匠雕出个漂亮的木头姑娘,木匠的裁缝朋友为她制了一身漂亮衣服,然后来了个英俊青年对姑娘唱起了情歌,木头姑娘活了,跟着青年走了。木匠和裁缝不服,扯住青年去见法官。法官只说了一句话:青年唤醒了木头姑娘的生命,姑娘自然应当属于他!迈可老弟,你和我充其量只是一个木匠一个裁缝!……”  他吐出一口烟,呈出他那典型的被誉为“香港的微笑”的微笑!  难得九十岁的他,还持一颗洞察童话的心!  我曾在一个饭局上遇到程贻泽的后人。据说抗战开始,程家已开始走下坡路,变卖了丽都花园大宅迁至北京西路六百多号的一幢英式红砖洋房居住。这原是程家出租的物业。连程贻泽当年一手创办的三育体育会,都因他财产枯尽而解散。到解放后,程贻泽更是穷困潦倒,房子紧缩掉,蜗居在三层阁里。难得的是,宠妾唐八妹一直侍候在侧。程贻泽故于七十年代,唐八妹据云到九十年代初尚健在。观看她九十年代的照片,腮帮一对酒窝依然明显,风韵尚存。后来北京西路动迁,她不知去向!至于习芸,只是无数当年丽都花园内一个小小的座上客,或有可能嫁给其中一个小开,也有可能走唐八妹的黑猫之路……  “这样也好,”迈可一拍大腿,拍灰尘一样拍去过往岁月的萦绕:“如果当时她真的嫁给我,跟着我辗转来到香港,为吃口饭劳劳累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想她也要吃尽苦头了!”  “你想不想她?如果有机会见到她,你最想对她讲的一句话,会是什么?”  “……我会讲,以前,我很喜欢你,确实很喜欢你!”  “你从来没有对她讲过?”  “没有!我本来想等我再有作为点时,告诉她。我没有料到,她会变得这样快!上海真是厉害!十里洋场名不虚传呀!”  “你这话藏到现在再讲,不太迟了点?”  “迟到好过不?!锁在心里的话解封了,讲出来,通常不是要求什么回应。只是好让自己感觉划上句号!”  想不到,九十岁的迈可,对爱情的感觉,仍是那样细致敏感。祝福他,有一日真能在某个场合:在约大校友会上、在巴士站上、在上海街头,与习芸重逢,互相交换一个甜蜜的笑容。迟到的表白,犹如乱世时寄失的一封情信,在未知的空间漂流辗转了多年,最后才抵达收信人手中。虽已时过境迁,然多少补回心灵的一点空白!  “你就是因为她……终身不娶?”  “那也没有这样伟大!只是,后来有一段时月,我很消沉,几乎有点怨恨女人!”  不久,乔奇毕业了,在美国医院(今华东医院)谋到一个职位,搬出瑞芝村另在美丽园找了房子,迈可也就藉此搬离瑞芝村,搬到约大校园内的宿舍去住。搬家那日,他去姚家告辞,当时佩蒂已是窈窕少女,在中西女中读书。看到迈可,已很有点矜持和富家女的那种傲气。看来,她早已忘记了童年时对迈可叔叔的誓言!倒是姚太太,仍羞答答地如邻家女孩,与两个女儿犹如三姐妹一样!那日一直将迈可送到弄堂口的三轮车上。  姚太太,这位只是一直在我听觉里拼凑出的一位上海太太,虽从没在我视觉中出现过,但这位曾在瑞芝村ΧΧ号生活过的一位普通主妇,在我心里,她的形象却是那样的真实、饱满。我甚至可以听到她轻轻的叹息!  她年轻轻嫁给常熟富商姚先生,安安分分,无风无雨地守着瑞芝村一上一下的精致住家打发着日子。闲时在风琴上按出学生时代她唱过的曲调。那或者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或者是,“……请告诉我那美好的话语,就像多年以前……”  年轻轻,她已经成日生活在回忆中。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声将她惊醒。她从风琴上抬起头,看见隔壁两个小伙子邻居,一前一后两架摩托车,天兵天将样轰隆而至,轰隆而走。直到有一日,她自己的女儿,登上那迈可叔叔的坐驾!  “迈可叔叔,你要等我长大,我要和你结婚!”那一日女儿佩蒂竟这样大声在弄堂对迈可说,她自己在边上听着,倒脸红了。  姚太太属于半新不旧的一代上海知识女性。尽管双足已从三寸金莲进入三寸高跟鞋,但内心深处,还如同她们的妈妈、祖母一代,安分守己,恬淡低调地守着日子。唯有弹风琴时,借着那曲曲家喻户晓的爱情歌曲,抒发一下闺中的寂寞!坐在迈可摩托上那几分钟,一定会成为她漫长人生永远的追忆!  姚太太作为二十年代的一位知识女性,一定读过青蛙王子的童话。她十分明白,在千千万万只青蛙中,只有一只是王子变成的青蛙!而女儿佩蒂,这位生于上海二十年代的女孩子,在她十岁不到时,已认定,隔壁的迈可叔叔是一只青蛙王子。她要快快长大可以得到这只青蛙王子!  洋风吹拂下的上海女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渴望着爱情,走过婚姻。从寻找白马王子到寻找男子汉,找的就是心目中那只青蛙王子!  “……后来一直没有遇见过合心的女人?”  “后来?日本人进租界,圣约翰校园变成日本军营,外国老师关进集中营,中国老师闲在家里没工资发,哪里还有心思轧女朋友?后来沈嗣良出来任汉奸校长,约大总算复校,但发的工钿连自己也养不活,哪里还有女人肯嫁给我?好容易抗战胜利,气也没有来得及喘一口,内战又开始了……”四、南下香港“一九四九年你为什么选择南下香港?你又不是有铜钿人……”  “你这话讲错了。真正有铜钿人,解放时期都不大舍得离开上海呢!房子、钞票、汽车、太太孩子一大家子,怎舍得放下?倒是我单身汉一个,无牵无挂,说走就可走。为什么走?上海人讲轧轧闹猛呀!”  一九四九年春天,当时的教导主任、卜舫济的儿子人称“小卜”,要回美国了。临走时,对这个忠诚服务圣约翰有十九年之久的老员工,十分感激。给他五百元美金(这在当时算一个大数目)和一张去香港的戈登号单程船票,叫他去香港。  “你这个教会奶水养大的中国美国人,看来是不合适共产党上海的。”他当时这样对迈可说。  就这样,迈可稀里糊涂地来到香港。他的少爷脾气又犯了。甫到埠,就在豪宅区九龙塘,花二百港币月租,租了一套房子。说起这房子的前任租赁人,是赫赫有名的柳亚子。他赶着要退掉房子去北京任首届政协委员。正所谓,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职归故里!  他这辈子,有好多机会与名人擦肩而过,荣华富贵也时时与他擦肩而过。  香港弹丸之地。人的居住都挤迫不堪。体育场地更是罕见,就是有那么几只“木球会”、“高尔夫球会”,也都为英国人所专有。五十年代的香港,体育活动犹如贵族活动,根本不是一般老百姓所敢奢求的。再加此时,迈可已“老”了,四十五岁了。这样的年龄,就是去小学教体育,都没人要。  好得他英文好,DIY能力特别强,终于在一家国际学校谋到一份教手工劳作的职务,工资不高,规矩倒不小,规定教师一定要穿白西装返校。  当时香港冷气尚不普及,常年三十几度的湿热气温下,日日背着一身西装已够辛苦,还要白西装,经常要送干洗店熨烫,光服侍那几套白西装,一个月工钿就不见了一半。一气之下,不做了。  闲在家中无事,靠补习英文、做社交舞教师等散职将就着过。二百元的九龙塘房子,早就退掉了。  那日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女儿十岁生日派对,送什么礼物既经济又特别呢?他一双手本来就巧,一时兴起找出点碎布,做了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娃娃——香港街边商铺陈列售卖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娃娃,上海人都称娃娃为“洋囡囡”,可见市面上根本就没有中国娃娃。  他就是这点气不过——中国娃娃不也很讨人喜欢吗?  他捏了一张圆脸再加一只夸张的扁鼻子,一身唐装加一顶竹笠,头上再竖一根冲天辫。自己看看也喜欢,差点舍不得送出去。  果然,那件特别的生日礼物不但小女孩爱不释手,连大人都喜欢,特别那几个外国朋友,纷纷要求也帮他们做几个。  这下事情弄大了。零头布早已不够用,要特别去香港上环的花布街扯布回来做。就这样,仍不断有朋友,特别外国朋友上门来要买他做的中国娃娃。更有那些领事馆做的洋人,甚至出高价要买他做的中国娃娃。  他灵机一动,这倒是一条好活路。就每天做几只这样的娃娃,在外国游客集中的赤柱、尖沙嘴等地摆摊头。这种东方色彩浓厚的娃娃十分好卖,他一个人根本来不及做。  于是,他就在这里九龙上海街租了这个单位做工场,自己专负责设计,请七、八个工人帮他加工。生意最好时,连帮工也来不及,就要包给一些家庭妇女在家里替他加工,主要是加工娃娃的衣服鞋袜等。一时,“李氏公仔”,名弛香港。市场卖点,自然又几乎是清一色的外国人。他这一世,似注定要吃外国人的饭。  “我的客人,都是各国驻港领事,连驻北京的领事,都特地飞来香港向我定货。至今为止,我的客人都不需我自己去找。就像当时瑞芝村的陆兆璋医生一样,只做预约的生意,不做临时找上门的生意。”  我四下大量冷冷清清的四周,当日曾经一派红火的工场间,今日只得四个字形容:惨淡经营。  六十年代,正是香港本土制作业抬头的时月。当年李嘉诚的塑料生意,也是从这样的家庭作坊式的工场起家的。“李氏公仔”趁着这股势头,如火如荼。然到了八十年代,世界集团性大企业以连锁性气势抢滩香港,大大冲击了香港本土的个体经营的制造业。当芭比娃娃、椰菜娃娃、日本美少女造型的洋玩具在香港各大超市大批量低销价地出现时,李名炀这种手工的高成本、少产量的制作,如何敌得过这股大潮冲击?从八十年代起,“李氏公仔”终于淡出香港市场。  “我这个人不会理财。那时,四万元可以买一层楼,我生意最好时,月收入有好几万!就没想到去买几层楼。否则,早发得肉团团了。”  往日的发达,船过水无痕。在他生活中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唯有那几只可爱的娃娃造型,留在他的相册中。  只是,他现在这样的经营,可够维持他的开支?他九十岁了,无固定收入无私宅又无子女家人,完全可以向政府申请援助金的,但如果他还顶着个“李氏公仔”董事长之名,就无资格申请了。  “付了房租人工,收入刚刚够。喏,这不正在填写报税单吗?”他向一叠单据呶呶嘴。“九十岁的人,仍向政府纳税,这样的人生,不算太失败吧?”他很得意地说。  “其实,生命只是一道用冰造成的链环。下一代还没成冰,上一代已融化了。所以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息伦纳斯,嘲笑人类朝生暮死,这话一点不错。所谓生命,无非是昨日今日之间。两三代人之后,便不能相见!唉,人老了,有三个地方去不得:医院、养老院(他做了个痴呆的表情)和殡仪馆。当然,最后一个地方,人人都要去的,横竖到时候,两脚一伸,叫做死人不管,哈哈!”好在,他最后是直接从家里到殡仪馆的!  后来生意清了点,手里又有点余钱,他会自己掏钱买了奶粉糖果,去越南难民营,义务教孩子们英文,也教他们做手工……希望他们将来走出难民营,可以有谋生的能力。  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他从不去做礼拜。他更相信做一些实际的好事。  忆及上海沦陷初期,约大的校长和一众外国籍教师全被押进苏州集中营,他会赶去苏州探望他们,替他们送去咖啡粉和白糖。直到后来,连市面上都不见咖啡了,他这才作罢。后来,日本人投降了,街上有到处追打日本人的事发生。他会劝人不要这样。  “都是战争作的孽!那段时日,是民族仇恨最深最可怕的年代:日本人、犹太人、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再加上上海人、大后方的人,彼此痛恨互相排斥……我那时有个日本朋友,抗战胜利后也被抓往提篮桥,我也去看望他。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你不恨东洋人?我认为,对人的好坏判断,不应在他的国家民族做了什么事,而应在他个人做了什么事……。你讲对伐?”  眼看做公仔生意清淡了,机会再一次向他伸出兰色的翅膀。  一日,香港红星萧芳芳无意中发现他那张“香港的微笑”的明信片,当时她正在准备“林亚珍”这部戏,需要一个类似上海的“老克勒”这样一个戏剧角色。或者因为萧芳芳也是出身老上海之家,那一点微妙的遗传基因,令她一眼就看中这个迈可李,请他去客串这部片子。在这只电影中,迈可李要口咬玫瑰,与大明星萧芳芳来一段正宗探戈舞。  年轻时的李名炀,在学校演过英语莎翁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反串拍电影,对他来讲,白相相样,小菜一碟,他应付得得心应手。  就这样,迈可李的名字上了电影厂的花名册。有戏拍,就会打电话叫他。  “拍电影真开心。那些女明星,人家一掷千金请她吃餐饭都请不到,我还可以尽看不动气,搂着美人大跳探戈,还有钞票入袋。何乐而不为之?在拍《诱僧》中,有场戏要打陈冲一记耳光,这怎么打得下手?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孩子呀!导演讲,没事,你尽管打。哇,陈冲都打得呀!”  李名炀凭《诱僧》和《笼民》两部电影,先后获得两次台湾金马奖的最佳配角奖,他则连领奖都不去领。  “那时都八十几岁的人了,什么奖什么奖的已看得很穿!”他摆摆手说。  “如果生活可以重新选择,你会选择拍电影做明星吗?”  “不会,”仿佛对这个问题他已考虑了一千次一万次,他很坚决地说。“如人生真可以重新开始,我要做医生,像乔奇那样。我这一世,就失败在我没有专业!”  “想不想上海?回去过几次?”  “我不是讲给你听过了,我从上海出来时,受持的是一张戈登号单程票!为什么不回去?我现在这样,连一身像样的西装都没有,怎样回去?”  “约大在上海每年都开年会。在加拿大、台北都开过了……你的学生会记得你的……”  “他们会说,迈可立在香港……就让他们这样想好了。迈可李在香港……”他用手扬扬四周,苦笑着又点着一支烟。  “如果……我境况好一点,有套像样的西装,我倒想去一下中环的教堂。我从小,是圣公会养大的!没有教会,我或者早已倒毙街头了。”他又说。  “你现在也可以去教会的。教会不讲贫富的。”  他只摇摇头,笑而不语。  告辞时,窗外已是暮色重重。上海街的霓虹灯相继亮起,七彩流溢,一片艳俗。五、谢幕  几个月后,香港各报娱乐版头条,都登出这样一条消息:香港椰菜娃娃之父李名炀病逝,享年九十一岁。  毕竟是传奇人物,他的离去,也占香港矜贵的传媒体的一角来报导。  所谓都市传奇,真实并非全是骄贵的幸运儿,更多的是,一身担负了近代历史的坎坷,加上断断续续的期望、等待和无数的风雨,一生只是一个失望孤寂的多难者!如李名炀。-------------------------------------------------------------------圣约翰大学:中国第一所现代高等教会学府民国时期著名的综合性大学有“东方哈佛”之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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