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之词

很随手地翻到一部电影，西班牙的《再见橄榄树》，影片虽非上佳，却无意间牵出了一段青葱岁月里的记忆碎片，想写几个字，虽不足以捞尽吉光片羽，也唯有如此可已。因为贫穷，那棵十五年前被卖掉的橄榄树，如今留落在异国的土地上。爷爷曾经的自豪，如今父亲的惭愧，都缘于这棵祖祖辈辈不曾离开故土的橄榄树。祖辈一直有所期待，父辈们一直犹豫蹉跎，在爷爷生命的最后时节，终于有年轻人付诸行动，尝试着让大树回家。现实的残酷依旧。爷爷走了，他终于没有再看到那棵耶稣时代的橄榄树，也不知道有一根枝条迁回了家园，它们的树龄相差了两千年。正是由着这无望的争取过程，家人之间弥合了历时已久的裂隙。有人问，你能想象两千年以后的世界吗？最早知道橄榄，是吃了丢，丢了捡回来吃的对乡下人调侃。那情形能想及的是上海人扔出一句瘪三的做派，再仔细想来，如果还能捡回来，该是多么的幸运啊。当然我也无从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吃橄榄的，他们的祖先是不是也有丢过再捡，反正嚼在嘴里的时候，必须得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很久以前，我因为洛尔迦的诗句:”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去想象远方橄榄树的枝头那萦绕不去的悲情。却不知道原来橄榄树的树干可以如此沧桑，而枝叶竟然如此细碎。在整片整片的橄榄林中，闭起眼睛，听风，在江南的竹林，大抵有同样的风语。那样的年月，幽篁里，坦腹笑傲，聚饮狂歌，至于七贤之谓，后生多事啊。梦想的卑微或者宏伟，和历史无关，只要有柔和的光，和人性有关。我总觉得，三毛和齐豫也因为橄榄树的缘故，怀藏悲风，在自由不羁的心灵中播下平和的种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鸽子会衔来橄榄树枝，诺亚方舟上的人啊，在你恐惧的深处，需要哪一剂良药，好像只有这只鸟知道。在工业社会的灯影之下，都藏着一些乡愁，象高脚杯中漾出的红酒，深深洇入餐桌的木纹里。今天和朋友聊天，说到人近中年，不嗜甜食或可当作成熟的体现。在父辈那里，又总能听到“我吃了一辈子苦了，不想再吃苦的。”云云。正好，青橄榄就落在所有人伸手可及之处，在丢了捡、捡了丢的游戏中意味深长。至于孩童，要等到他们独上高楼强说愁之后找得谈资吧。橄榄树被挖走以后，爷爷每天会去那个地方，放下一颗石子。然后静静地看着那日渐高起的石子堆。于是我也会不时地回望我的故纸堆，寻出九年前写下的《岁月》：”和祖先对望/用空空的眼洞/我们彼此都在翻找/游动的鱼/一片低矮的山坡上/结荚的油菜/围着一朵不肯谢去的花/语言已经湿透/晾晒在原野/每一个头骨都会得到阳光/让他们可以对望/用空空的眼洞/游动的鱼”补记：惊闻巴黎圣母院于四月十五日发生火灾。“你相信巴黎圣母院有一天会消失吗”,电影《BeforeSunset》一语成谶。人群悲泣”我们历史的一部分正在着火”。也许到了更加高度数字化的将来，如果我们的历史完全着火了，或许也只是电子稿，不带有一丝烟火气，那些悲泣将在哪里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