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曾写过一首诗,描写日本画家歌川广重的一幅浮世绘作品《桥上的人们》,她认为绘画的优势之一,就是能够将时间凝固:“时间在此被拦截下来,其法则不再有参考价值。时间对事件发展的影响力被解除了。”其实,这既是绘画的优点,也是绘画的缺点,因为没有时间,绘画便不能讲故事。故事的起承转合是需要时间来支撑的。最终,人类发明了电影,就是要克服绘画在时间上的弱点,用绘画来讲故事。正是基于这一点,法国动画片《画之国》将绘画和电影进行了嫁接。画室里有一幅未完成的画,根据完成度,画中的人物分为三类:那些已经画完的人物,被称为“图全人”;而没画完的人物,被称为“梅花菀人”,还有那些只有线条轮廓的“草稿人”。由此,画中人物的阶级性一目了然:“图全人”因为颜色饱满,可以居高临下,趾高气扬;而“梅花菀人”,哪怕只差一笔,也只能甘拜下风;最惨的是“草稿人”,命运一如他们的相貌,毫无光彩。三类人共处于一幅画中,如果各安其所,便没有了故事。然而,在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里,故事最好的催化剂自然是跨阶级的爱情故事。“图全人”里有一个“自由论者”
拉莫爱上了“梅花菀人”
克莱尔,他们的爱情在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里必定是一种禁忌,其实克莱尔就差裙角的一笔便可以成为“图全人”。于是,拉莫为了成全女友,决定去找那个半途而废,不负责任的画家回来完成这幅画。与此同时,还有一个“草稿人”为了挽救被“图全人”打的破烂不堪的朋友,也决定跟随拉莫去寻找画家。途中坎坷,自不必说。从人物和故事的设置来看,《画之国》颇具想象力,虽然“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或观众进行互动”这样的故事设置,在很多电影中都出现过。比如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施瓦辛格的《幻影英雄》以及最近刚上映的《恋恋书中人》都是如此。不过,这些故事的重点是将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或观众建立联系,强调人物在艺术和现实之间的穿越所产生的趣味性。但《画之国》更多的是艺术作品中人物的联系,其重点是将绘画这种偏重“空间性”的艺术如何转变成电影这种偏重“时间性”的艺术,其实这种转变在观众看一幅画时是经常会发生的。当你在一幅画前驻足时,除了形象和色彩,你一定还在想,画里的人物有什么故事?她为什么会站在哪儿,她的眼睛在盯着什么看。正如辛波丝卡在《桥上的人们》中写道:“但有些人并不以此为满足,他们更进一步的听到雨水的溅洒声,感觉冷冷的雨滴落在他们的颈上和背上,他们注视着桥和桥上的人们,仿佛看到自己也在那儿”。于是,随着观众的移情作用,故事开始了。只不过辛波丝卡将画转变成了诗,而《画之国》则将画转变成了电影。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画之国》的创作者——让-弗朗索瓦?拉吉奥,法国剪纸动画的代表人物。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因为善于在电影中运用想象力游刃于现实与幻觉之间,被人们视为电影界中的“勒内?马格利特”,又因为一直坚守传统的动画制作方式,七十多岁的拉吉奥至今作品不多,却部部精品。除了热衷于现实和幻觉的关系之外,拉吉奥和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利特都善于运用象征。这也是我看过《画之国》后最大的感慨,拉吉奥的想象力最完美的体现就在于《画之国》中形象的象征性,故事里三类角色的象征性一目了然,其灵感来源,又完全取自于绘画创作本身,和故事本身天衣无缝。象征主义诗人艾略特认为象征应该是艺术家为其思想和情感找到了它的“客观对应物”,拉吉奥恰恰是在绘画创作的过程中为“阶级性”找到了它的客观对应物,使得片中的象征运用的自然流畅。而不像其他电影中那些故意造出的象征,只是为了象征而象征,最终只能使象征的角色游离于故事的背景之外。这样的象征只是“对应物”,而不是“客观对应物”。拉吉奥的过人之处并不止于此,看完电影之后,观众才明白故事角色的象征并不是拉吉奥的最终目的,其最终目的是想通过角色寻找画家的过程,来比拟哲学中的那个关于存在的终极命题:人是从哪里来得?这个世界有造物主吗?角色寻找画家,就像人寻找造物主,一个如此宏大的命题却被如此自然明了的提出,简单直接,易于理解。而角色寻找画家,是想让画家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一个人真的找到了他的造物主,也必定会如此。这一点,《画之国》和雷德利?斯科特的《普罗米修斯》如出一辙。然而,一个人的命运究竟是怎样的?通俗来讲,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自由意志和宿命论。宿命论者相信,人的一生早已命中注定,正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因此,一切听天由命。而自由意志认为,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们不相信命运,只相信自己的力量。这两种方案比较极端,大部分人宁选其中:快乐时我们是自由意志论者,忧郁时难免又成为宿命论者。拉吉奥是积极的、乐观的,他让画中的角色选择了自由意志,通过寻找自己的造物主来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即便寻找不到,他也让角色成为自己的造物主。有意思的是影片结尾,当一行人沉浸在寻找到颜料的欢乐而尽力的让自己变得光彩夺目的时候,拉吉奥并没有将价值判断的砝码偏向他们,找到颜料并不意味着找到绘画技法,那些“梅花菀人”和“草稿人”将自己涂的五颜六色,尽管光彩夺目,却完全不得要领。拉吉奥似乎更倾向于那个小女孩劳拉,以着自己没有画完的身体,奔向了更广阔的世界。既然文章的开头拉了辛波丝卡来助阵,结尾是不是也应该来一句她的诗呼应一下,翻了半天,找到了一句:我偏爱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