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世界建筑发展史”期末作业,内容与电影文本存在较多关联,故在整理格式后可刊为影评一篇。唉!那你爱谁,不寻常的异乡人?”“我爱云......过往的云......那边......那边......奇妙的云!”——夏尔·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异乡人》巴黎的忧郁9.0[法]夏尔·波德莱尔/2018/商务印书馆巴黎是什么?对每个未曾前往实地而又倾心于这一问题的人来说,公开的影像可以为他们提供某种回答。在这部由法国导演
雅克·塔蒂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玩乐时间》中,观众的眼睛可以跟随两组异乡人的踪迹漫游于巴黎的室内室外。之所以称他们是“异乡人”,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缘由。其中一组是来自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游客,他们的故土当然不属于法兰西首府;另外一组只有本片主角于洛先生一个人,他从小城镇来到大都市办事,却迷失在了祖国的这片土地上。随着影片情节的展开,观众又会逐渐发现这样一个戏谑性的事实:同为异乡人,美国游客远比于洛先生更适应巴黎的现代都市环境,好像他们所处的不是法国而是美利坚的某个地方,与之相较,于洛先生就更彻底地成为了“异乡人中的异乡人”。在此状况下,导演塔蒂好像有意与波德莱尔一首题为《异乡人》的散文诗展开互文那样,在将镜头对准城市景观之前,影片的开头即是一长段对蓝天白云的呈现。然后,当镜头向画面右侧徐徐摇移时,一个玩笑式的跳切忽然闯入——一栋由玻璃和金属所包裹的大厦兀自挺立在观众的视线中。通过这种方式,电影将其场景瞬间过渡到了作为现代都市的巴黎,那里现代建筑林立,现代设施齐全,现代性特征随处可见。正是在这现代空间里,漫游其中的于洛先生不断意识到自己的异乡身份,从而愈发变得无所适从。开场的跳切1材料:重塑感性的玻璃“住宅问题是一个时代的问题”——我们大可以把柯布西耶这句话里的“住宅”拓展为“建筑”,因为一个时代的症候总会在其建筑中以物质性方式得到坚固的表征。20世纪60年代的巴黎是现代的巴黎,建设于街道两旁的建筑是现代的建筑,一个或许不言自明的共识是,此处的“现代”不仅仅指一段时期,它更代表了一种风格,甚至一种主义。巴黎的现代性正是通过巴黎建筑的现代性得到了确立、显现和证实。走向新建筑8.5[法]勒·柯布西耶/2016/商务印书馆那么,是什么赋予巴黎建筑以现代性的特征呢?凡看过本片的观众大多会对一个核心物件印象深刻,那就是在电影中反复出现的“玻璃”。对玻璃的大规模使用构成了现代建筑材料基础的重要成分,且在以格罗皮乌斯为代表的包豪斯设计理念的指导下,玻璃和金属一道从局部构件拓展为外墙主体,在质料层面形成一种有别于传统的通透、轻盈、整洁、简易的现代之美。然而,当这种突破陈规的现代美感演变成一股席卷社会的汹涌洪流时,现代主义本身也就定格为了新的陈规,对于建筑来说也不例外。首先,大体总结一下玻璃在《玩乐时间》中所发挥的影像功能,可以将它们归纳为三类:(1)反射。通过作为反射面的玻璃墙与玻璃门,观众可以在其中看到位于镜头视角之外的对象的映像。这不仅拓展了电影的视觉空间,还为置入隐喻提供了可能。譬如在美国女游客拉开玻璃门的场景中,巴黎的地标建筑物埃菲尔铁塔就映照在左侧玻璃上,似乎一方面指示出现代建筑的接续关系,另一方面又暗喻了遗忘和背离,女游客遇不到“真正的巴黎”的无奈之情也从中流露。(2)折射。在玻璃面林立的建筑空间内部,一块玻璃上的反射映像可能经由光的折射被传递到另一块玻璃的非对称位置,从而形成“海市蜃楼”般的迷惑感。当然,它主要迷惑的是片中角色,当于洛先生在玻璃大厦里寻找办事员时,他误以为隔壁楼玻璃上的折射映像是办事员本人,但办事员实则就待在原本的那栋大楼里面。(3)阻挡。对视觉来说,玻璃意味着开放;但对于触觉来说,玻璃则意味着封锁。玻璃的材料特质是它看似无却并非无,它可以坚决地对空间内外以及空间内部进行物理性区隔。由此,在玻璃的材料机制下,“见而不得”构成了《玩乐时间》的一类笑料,甚至还可能引发办事员不小心脸撞玻璃门的悲剧。(1)反射:埃菲尔铁塔(2)折射:于洛先生误解折射映像(3)阻挡:办事员撞在玻璃门上关于玻璃,本雅明曾有如下的精妙论述:“一般说来,玻璃乃秘密之死敌。玻璃还是占有之死敌。”这两句话正好分别凸显了玻璃材料对两种感性方式造成的影响:对于视觉而言,穿透玻璃的目光已不再受蔽于观看的秘密;对于触觉而言,肢体却甚至无法越过玻璃实现触碰,又谈何占有呢?因此,玻璃对感性的重塑就在于它将视觉与触觉分离开来,以介质的方式中断了二者在传统感性世界中的逻辑同一性。也正是这个缘故,使得尚未适应这种“新感性世界”的于洛先生们会在现代建筑的空间内外感到迷惑不解,甚至硬生生地“碰壁”。写作与救赎8.7[德]瓦尔特·本雅明/2017/东方出版中心2空间:几何切割的平面如果说玻璃、金属、混凝土等构成了现代建筑的质料,那么对空间的现代性筹划便属于现代建筑形式范畴的行列。在众多哲学家、艺术家以及具有思想力的人看来,形式往往比质料更接近本质。因此,透过影像来观察一座现代建筑是怎样组织其材料、构筑其空间——这亦是十分重要的过程。《玩乐时间》绘制了一整幅现代巴黎的城市景观图,其中不乏对各种建筑内部空间的展示。观众首先领略到的是公共建筑的内部筹划,无论机场还是写字楼,二者的形态和布局都显现出极大的相似性。从形态来看,它们在横截面、纵截面和竖截面上一致保持着追求精度的平面性,不管是墙壁、地板、天花板甚至电梯门,但凡面与面之间都被严丝合缝地拼贴起来,空间自身几乎不容纳任何凸处和凹处的存在。这就导致身处室内的于洛先生常常迷路,因为一个机器般的平面“方盒子”很难提供固有的方位标识。从布局来看,依据功能和效率的需要,机场和写字楼的室内空间都被切割为一系列精确排布的几何块型,人群得以有条不紊地在大盒子内的众多小盒子之间穿梭——当然,于洛先生除外。很显然,每个像于洛先生那样对现代建筑的功能主义布局缺乏了解的人,势必会在面对此情此景时感到些许惊慌和困惑。对于内部人员来说,如此空间设置带来的是简易明了和便利行事;但对于外来的“异乡人”而言,现代建筑的空间更像是一座既走不进来又走不出去的“迷宫”。机场写字楼当镜头从公共建筑转向私人住宅时,观众亦可发现现代空间的奇异性。一方面,空间的几何平面性逻辑延续到了私人住宅的设计之中,于洛先生昔日战友的那间公寓不仅同样以整洁简易的平面方盒子为构形,甚至连电视机都被“严丝合缝地”嵌入墙面,空间自身的凸处再次得到消除;另一方面,这种平面性的空间设计向观众展示了如此戏谑的一种效果,即,所有公寓的室内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正如机场和写字楼在观众看来也没有太大的视觉区别。然而,更深一层的反差还在于,纵使生活在相似空间里的人们也并不彼此相知,同构的平面性仅仅代表着生活的表象,真正的现代人际关系却极其冷淡而疏远。哪怕是仅隔同一面薄墙的邻居,哪怕他们在做着相同的事(看电视),他们也并不发生任何联结。换言之,空间的平面性恰好助力了生活的分层,人们在不同层面上纵然平行也不会相交。四所同构的“方盒子”公寓与被嵌入墙的电视机(红框)一墙之隔却莫不相识且同在看电视的邻居3效果:无痕迹的现代人在现代材料和平面空间的共同筹划中,巴黎的现代建筑——亦即《玩乐时间》的电影场景——逐步建立并增殖为现代城市的主要基质。漫游在这样的巴黎,无论于洛先生之前有无造访过,他都将感到这样一阵陌生的眩晕,那是因遭遇现代性而引发的偏差感和无所适从。这座由现代建筑构造起来的现代都市,在影片中以某种统一性的面貌向于洛先生展示着它的怪诞。譬如,整部电影的画面充斥着灰色系的单色调,无论建筑外墙、建筑内部、物件设施乃至人物着装,它们都无一不裹上了暗色系的外衣,甚至连电梯的厢内和厢外也区分不出颜色差异。视觉统一性的背后恰恰隐含了扁平化的社会状况,与惰性统一并行的即是个性逐渐磨灭的过程——它们都由《玩乐时间》这样一幅机械复制时代的城市图画生动呈现了出来。灰色系的单色调如果用一个词组来生动地描述上述统一性特征的负面效果,那么“失去痕迹”或许是比较恰当的选择。亦如本雅明所谈到的那样,“现在,舍尔巴特用玻璃,包豪斯学派用钢铁,已经成功地做到了。在他们所创作的房间中,人们很难留下痕迹。”相较于传统社会,无痕迹或许是现代人伴随社会发展所特有的宿命。有这样一把椅子在《玩乐时间》里反复出现,那是一把现代主义风格的黑色皮面椅,配以闪亮的金属几何支架,颇像是对密斯设计的“巴萨罗那椅”的沿袭。它出现在机场、商场、公司、公寓等电影之中的各种场景,且一个显著特征在于,这是把不会留下痕迹的椅子,其特殊材料可以使它像气囊一样将坐和靠的痕迹淹没并还原如初。正是这把放置在现代建筑里的椅子最形象地显示出现代社会中现代人的无痕迹性。在电影的时空中,于洛先生从白天漫游至午夜,又从凌晨漫游至清晨,因为没有痕迹,他不仅找不到安放自己的处所,也找不到巴黎。“巴黎是什么?巴黎在哪里?”——这或许是导演塔蒂向于洛先生和电影观众设置的两个问题,尤其对于后者来说,除埃菲尔铁塔在玻璃上的映像外,巴黎其余的典型地标——凯旋门、香榭丽舍大道、卢浮宫、巴黎圣母院等等——都未曾在《玩乐时间》中出现过,目光所及的只有无尽的玻璃高楼、金属大厦、环形马路和喧嚷街道。它们不仅在巴黎,在任何一座现代城市中都可以见到。于是乎,假若不是影片在情节上的提及,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空间场景属于巴黎呢?因此,尽管在雅克·塔蒂的镜头下,现代巴黎呈现为一个现代游乐场,漫游者的无所适从也多少显得轻松幽默。但他的诙谐笔触正向我们传递出如此严肃的选择:我们真正需要的究竟是巴黎还是游乐场。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世上的游乐场有千千万万,但人类却只拥有一个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