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和怨念——评《机动战士高达UC》中的战争观

《机动战士高达UC》是日升动画在2010至2014年间推出的OVA动画，共计7部。该作品改编自福井晴敏同名小说，主要讲述吉翁残党“带袖”和地球联邦军围绕“拉普拉斯之盒”展开争夺，从而重燃战火的故事。《UC》对战争细节刻画之逼真是空前的，无论是第一部开始刹帝利全灭三架杰钢惊险刺激的遭遇战，还是特林顿攻防中吉翁残党倾巢尽出的惨烈大场面，无不用吞噬生命的核爆火球、无情烧毁机体和人体的光束剑提醒观众战争之残酷。这部作品既然对战争场面刻画得如此精到，那么它探讨了战争是什么，为什么发生战争，又怎样消除战争吗？不能说没有。大文豪福井晴敏给出的答案，就藏在情节和人物中间。动画事实上全程以参战各个人物的视角多方位表现了人对政局和战争的认知，从高达驾驶员、普通MS机师、陆军步兵、战舰舰长到咖啡店老板。其中主要以主人公巴纳吉为依托，讨论了关于战争的问题。而研究巴纳吉的话语之后，就会发现其中大有奥妙。从描写视角可以明显看出，作者关心的是动乱的大背景下无组织、无纪律、无主义的个人的经历和心声，从人物自身的切实体验出发，用个人的视角认识解读战争。他们看到身边相识或死于炮火，或因，便厌弃战争，陷入迷茫和痛悼。于是得出战争是悲哀的相互残杀、无所谓正确的战争这类结论。巴纳吉一段时期内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事实上，他既对“带袖”作战，也受到过“带袖”势力的救助。比如第二部后段的首相官邸战役，巴纳吉驾驶独角兽高达在近地轨道击落两架“带袖”机体，又击伤“带袖”旗舰机新安洲，随后被引力牵引坠入大气层。在机体即将烧毁之时，“带袖”货船葛兰雪号冲下来实施了救援。类似的表现人性闪光的地方还有很多，恪尽职守而牺牲的塔克萨中校，身为敌方却要巴纳吉撤退保全性命的提波亚，同样身为敌方的玛丽妲救下几乎落入宇宙的阿尔伯特。不少人评论说，这些人都是善良的人，却要相互残杀。惋惜之情可见一斑，因为联邦和“带袖”双方人等不乏善良之辈，才让人觉得交战的荒谬。但必须认清这种惋惜是对善良的人不该被杀死而生，而不是仅仅因为某些个人帮助的行为就否定整个战争的正当性。设想一名敌人在战场上救你一命，或给了别的恩惠，你是否就对战斗发生了动摇？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军和日军都有战斗机飞行员给对方落海的飞行员扔救生筏的案例，我们就要感叹太平洋战争不该发动？侵华日军还给小孩发糖，背大妈过桥呢。人厌恶交战是自然的情感，从个人视角反对战争并无不可，但在这个基础上评判整个战争，其适用性便存疑了。战争作为一个宏大图景，交战双方的动机、纲领，在《机动战士高达UC》中被淡化、疏离，甚至在高层人物的方面上被作为反动要素而描写，给人的印象是双方开战都各怀鬼胎，苦了下面的百姓大头兵。这样荒谬的战斗，应该归咎于战争的发起者——政客和死亡商人吗？如果以剧中的情节来看，是可以逻辑自洽的。联邦一味为了维护统治，篡改宪法，与军火巨头勾结；吉翁公国明为争取宇宙居民权益，实则独裁专行。“拉普拉斯之盒”是双方矛盾的焦点，“拉普拉斯事件”中的一系列交战也因此而起。但是进入现实，对于文艺作品映射的现实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注意其在什么样的背景下诞生。离开《UC》而去关注整个高达系列反战思想，其成长的土壤应该追溯到日俄战争乃至二战时期的反战思潮。在国民为了维持对外作战而饱受摧残的时期，有自愿受苦的狂热分子，但也不乏因为苦难深重而反对战争的人。没有无缘无故的支持或反对，人各自为其利益奔波。从这一公理出发作最阴暗的假设，相当部分反战人的动机无非是没有享受战争的红利。除去这些人，剩下真正因为爱好和平或出于共产主义理想而反对侵略的国际主义者还剩几何？《UC》反战思想的残缺和局限之处，便在于他展示的反战思想类型仅限于前者，动机只是因为自身利益受损或出于人类共情产生的悔恨。比如巴纳吉失手击毁收留过他的提波亚的座机，这件事让他自责到信念和意志完全丧失，极度厌战不知如何自处。他在沙漠里大喊“还想让我怎么打，又去打谁？”如此一来，“战争”图景便陷入私仇家恨的迷雾，变成因果报应的锁链。怎样消除战争？从这座低矮的礁石上望不见答案。须要知道，战争这一宏大概念不可能用个体逻辑得到完整解读。战争不止是葛兰雪船长辛尼曼说的“仅仅是杀人和有人被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因而带有鲜明的政治意图。把握意图，才能明白战争何以持续并这样那样地行动。并不是说把握发动战争的动机可以让人在战争中过得更幸福。个体和整体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国内抗疫这三年来的思想变化或许可以印证这一点，今年叫喊躺平的声音不是挺多吗？在这些疫情中利益受损，生活遭着困难的人看来，是不是可以说一句“不存在正确的抗疫”？土地革命战争期间，红军方面出走、叛逃的人不可胜计，并非因为不懂主义，而是因为无法忍受斗争的条件。但坚持斗争的人也不可胜计。朱德在南昌起义失败，队伍受重创的大低谷坚持整队上了山；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转移，陈毅带着胯骨粉碎性骨折的病躯坚持游击工作。套用《UC》的话语体系，他们身边也有很多人被杀，被逮捕，被折磨。比机动战士炮弹弹壳砸死人更残酷的事比比皆是。他们就因此只想着战争的残酷吗？认为自己作的斗争不正确吗？以为自己和敌人同样肮脏吗？事实上，他们不仅是在战败之后，就连说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至于什么时候死，我不知道，因为生命已经握在最凶恶的敌人掌心”这样低落的话，他们也不曾怀疑战斗的必要性。《UC》里所谓“不存在正确的战争”尽管在联邦和吉翁两方都有反动的一面的动画里适用。但这论调搬到现实中就必须被驳倒。它不过是是参战者的尊严被战败粉碎之后归因谬误的怨念，失败者的顾影自哀。动画中，说出这句话的角色是奔赴战场的玛丽妲，她有这个资格。但现实中的作者没有，日本人也没有。事实上，UC宇宙的高达系列作品向来以其最为正统的地位，最为真实的战争刻画和反战思想而闻名。《机动战士高达UC》作为UC正史的最后一部作品，与诸多前辈相比，制作的水平高了，思想的深度却少了。为什么？是养尊处优和思想堕落的大环境已经不支持也容不下进一步对战争的根本反思。曾经看过一个日本街头演讲，演讲者先问，“天皇在听吗？”言语分量甚重。然后他朗诵了日本宪法第九条文本内容，完毕，对听众说，“让我们告诉全世界日本的和平和真正的幸福！”日本宪法第九条规定了日本国放弃战争、战争力量并否认交战权。这个办法能根绝战争吗？不能。它无非是一时自废武功的摇尾乞怜。如果真有用此方式追求和平之心，又何必解禁“集体自卫权”，跃跃欲试想要再武装化？实在是天真得可笑。不可否认,《UC》前四部在战争残酷、众生皆苦的刻画上做得令人印象深刻，但直到后三部里仍然没有给出解决战争的答案，哪怕试图解答的痕迹也没有——只有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之光”一再上演，令人瞠目结舌地解决一个又一个危机。既难以理解，却又一看便懂。整个拉普拉斯事件成了虎头蛇尾的糊涂账。整部作品的战争观念也成了一笔哀叹和白日大梦交织的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