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孩子慢慢长大，让日子生出日子

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归去的方向——罗大佑《家》一我前一份工作的主管曾经带自己孩子到办公室待过一个下午。小娃才四岁，有点怕生，对着电脑看了会儿《哥斯拉》，就嚷着要找爸爸。坐旁边的同事为了安抚他，主动找他唠嗑：“哎，你说是哥斯拉厉害，还是你爸厉害？”小朋友想了想，回答说：“我觉得我妈比较厉害。”看美剧《初来乍到》时，我想起这段对话。因为在孩子们心目中，女主角Jessica就是一个比哥斯拉还厉害的妈妈。第三季第二十一集，老大老二参加漫威的漫画比赛时，以母亲为原型画了一个超级英雄，斯坦·李看完都说好。Jessica，中文名叫楚彩霞，是从台湾到美国的第一代移民。她是典型的A型人格，效率高、进取心强，既照料家庭又外出工作，能充分利用时间、发挥自己的才能。她的缺点是容易急，责己严责人更严，常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让身边人喘不过气来。第二季第二十二集，Jessica作为监护人带领Eddie及其小伙伴上户外活动课。当其它队伍都依循常规，坐在板凳上一板一眼听讲解的时候，Jessica却带孩子们另辟蹊径，自己开发好玩的路线。晚上回家，Eddie跟弟弟说：“原来老妈很有趣！不是你那种书呆子样式的有趣，是真有趣！”又问妈妈：“平时你怎么不这样？”Jessica说：“你以为我不想当个有趣的妈？我也想啊！可有趣的妈不会逼你写作业，有趣的妈不会逼你打扫房间。这些事都得留给我这样的妈。”整部剧我感到最亲切的一个细节，来自第二季第十一集：黄家人打算回华盛顿的唐人街庆祝中国年。早上五点，Jessica冲进Eddie房间喊他起床。Eddie哀怨又无奈地看着妈妈：“飞机下午两点才飞……”“对，我们快迟到了！”Jessica呼啸而去。这个略带夸张的情节，让我想到了我妈。2018年夏，某天午饭后困意袭来，我看看表，打算睡半个钟头，这样醒来还能提前十分钟去坐一趟永远晚点的客车。没成想，回自己房间刚眯了十分钟，我妈就推门而入：“还是不要睡了，万一错过车。”“错不过。”“万一。”“错不过。我都定好闹钟了，绝对错不过。”“反正你也睡不着了，不要睡了。”“你行行好，我还能睡二十分钟。”母亲大人看上去还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拧身出去了。果然，十分钟后，她又一次推门而入。我这回没说话，仰天做嚎啕状。她也没说话，瞧见我的样子，大笑着出去了。二与母亲Jessica相比，父亲Louis的个性就安宁松弛许多。他不喜欢过于紧张的情境，抱负适度，没有强烈的支配欲望，在家庭关系中起缓冲和润滑的作用。有一集全家人躺在帐篷里为他庆祝生日，妻子问他：“四十岁了什么感觉？”他枕着手，快乐地说：“感觉最好的时光在等着我。”他的缺点是对家庭付出不够。孩子们更喜欢他，因为他陪伴孩子的时间少，不需要管纪律，只要逗他们开心就好。好多次他骗家人出差，其实都是偷偷度假去了。此外，Louis的“牧场”牛排餐厅几乎完全照搬了美国的“金鞍”牛排连锁店，资料还是他从对方店里偷来的。杨德昌在90年代末拍过一部电影叫《一一》，里边那个父亲是开发电脑游戏的，他同事说“我们台湾最屌的就是照抄”。（其实这句话也适用于当下的中国大陆——如果我们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三以前看《天龙八部》，黄日华饰演的乔峰出场时，网友总开玩笑：“他来了，他来了，他扛着音响扑面而来了”。还有人替阿紫编台词：“虽然看不见，但一听这音乐就知道是我姐夫。”这些话用在乔峰身上是调侃，用在黄家大儿子Eddie身上却是写实。和乔峰一样，Eddie也是个自带背景音的男子。每次他想宣布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请坐轮椅的奶奶斜抱着大音响提前出场。奶奶按下play键，他小舞一跳，那调皮捣蛋的活泼劲儿，简直和我弟小时候一模一样。黄家三个儿子，老二、老三都是典型的乖宝宝，成绩好又听话，以博得父母和老师的激赏为荣。Eddie却与弟弟们不同：他不喜欢书法、不喜欢实验、不喜欢汉语补习班……总之对学校里的东西提不起兴趣，只是沉迷黑人文化，视黑人歌手和球员为偶像。第六季第七集，Eddie即将高中毕业。申请大学奖学金时，学校要求他写篇文章谈谈自己的偶像。当Eddie说自己的偶像“是美国梦的化身、白手起家、拥有不知疲倦的职业道德和酷炫的发型”时，Louis还以为儿子说的是他。没想到Eddie说的是美国男篮梦之队的队长AllenIverson。一想到儿子就要离家上大学了，自己却从不是他的偶像，Louis感到一阵沮丧。Eddie后来察觉到父亲的情绪，跟他说这种想法完全没必要：“你比偶像重要多了，你是我爸爸。”四《初来乍到》改编自Eddie·Huang的同名回忆录，看过书会知道，真实的人生远不像电视剧那么光滑美丽。Eddie小时候如果在学校或社区受了欺负，父母会出面维护他。但在家里，父亲却一再打击他，嘲笑他的长相和身材，用英语对他说“Yousuck!”或用汉语说他是个“饭桶”。母亲和父亲当年是奉子成婚，所以每次夫妻俩吵架厉害的时候，母亲就会对Eddie说“因为生你我倒了八辈子霉！”Eddie知道妈妈是爱他的，可每次听到这话还是……母亲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凶狠，但很有创意。如果哪场考试没考好，她会让Eddie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扇自己耳光。如果扇得不够狠，就让弟弟扇。弟弟扇得太狠，母亲又会打弟弟。有次妈妈让弟弟脸上挂了彩。弟弟上学后，学校报了警。面对警察，Eddie其实很想说实话。他巴不得逃离这个家。但想到两个弟弟还小，他不想让他们在没爹没妈的环境里长大，于是跟警察说，是弟弟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受的伤。弟弟心领神会，也编了一样的谎。剧中的Eddie喜爱黑人文化，听Hip-pop，崇拜黑人球星。很多观众觉得这只是小屁孩耍酷、追赶潮流。事实是，Eddie说，Hip-pop是童年和少年时期唯一能让他产生归属感的东西。那种被侮辱与排挤之后产生的愤怒，以及面对嘲笑依然能makeadifference的力量。Eddie长大后读了法律硕士，做过律师，后来辞职，自己开了家餐厅。在回忆录的致谢部分，他说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归功于Jessica和Louis。但我觉得，他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并未与父母和解。因为即使到了最后一章，餐厅生意火爆，他满怀喜悦地给家里打电话时，父母态度之冷淡还是刺伤了他。——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孩子放着好好的律师不当，而去开餐厅。正如李安凭《喜宴》拿下金熊奖时，父亲还希望他改行；亦如鲍勃·迪伦在回忆录中形容父亲的话：“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许值我的百倍，但是他不理解我。”将来有一天，Eddie也会成为父亲。他会成为一个比哥斯拉还厉害的爸爸，教会孩子怎样“在丛林一样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会吸取父母的教训，尽力理解孩子。孩子长大后又会吸取他的教训，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直到某天，某个后代终于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五不会消失的。年轻时发生在我们身上使我们一夜之间突然长大的那些事情——在群众里流下的眼泪、被堵死的令人心口发痛的渴望、壁橱里看不见的啮齿动物的蠢动——在发生的那一刻即已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自不自觉。单向思维或逆向思维、怨恨或深爱或漠然，都有它深埋的脉络，在我们懵懂的时候。——龙应台《懵懂的时候》本文版权归作者坏人戴着黑帽子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