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道残酷物语》：七代愚忠一朝醒，警世明言谕后人

与日本享誉世界的几位大导演譬如黑泽明、小津安二郎等人相比，「今井正」这个名字似乎并不怎么知名。事实上，今井正不仅是日本独立制片运动的创始人，获得过多次日本国内的电影奖项，更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过最佳导演奖以及最佳影片奖，而让他荣膺金熊奖的影片正是《武士道残酷物语》。今井正是日本共产党党员，其作品大多具有鲜明的左翼立场和批判现实主义倾向。因此，联系到本片的片名，便大致可以猜到导演的针对对象。影片以倒序的方式开篇，日东建设公司的职员饭仓进的未婚妻杏子自杀未遂住院，内疚的男主角在陪护期间想起了一桩学生时代的往事。当年，饭仓进的母亲逝世后回乡安葬，他在老家的古书中发现了几本厚厚的日记，记述的都是自己家族的历史，由此拉开了一段段无比残酷的故事……故事从庆长十五年（1610年）说起，饭仓家的先祖，饭仓次郎左卫门与关原合战中失败的其他一些武士投靠了信州的大名堀式部家，订立了君臣之约，宣誓从此子子孙孙都要效忠主人、不可动摇。21年后，堀式部在岛原之战中犯下过失，左卫门主动自杀替主承担责任。数年后，他的长子佐治卫门，则因为主君病死，按照惯例藩内的高级武士都要殉死，也不得不抛下妻儿剖腹自尽。之后的一个故事是影片中两个着墨最多的故事之一。时间又过了三十多年，来到了元禄年间。饭仓久太郎因为外表俊美而被喜爱「众道」的藩主强收为男宠。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所谓「众道」，是流行于日本战国以及江户时代的男男同性恋爱文化，是武士之间掺杂着娈童癖的一种扭曲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在上流社会，这种文化更是蔚然成风，许多大名或者大将身边都有几个美貌的家童护卫。最著名的当属织田信长和森兰丸之间的传言，当然其中「断袖」之情的真伪尚无定论。久太郎迫于主命，只得委屈求全。而另一方面，久太郎与倍受藩主冷落的妾室阿荻由同病相怜逐步萌发了爱慕之情。善于察言观色的藩主看在眼里，先是责骂了久太郎，并在他的手臂上留下齿印作为惩戒。而后妒意难消的藩主又故意设下圈套，让久太郎和阿荻共处一室。当他们互诉衷肠，终于忍不住私通之后，在门外窥视的藩主突然现身将两人下狱。暴怒的藩主下令对久太郎施以腐刑，又把他「赏」给了阿荻。两人只得回到阿荻的老家相依为命，久太郎在25岁时死去，而阿荻在那次私通中怀了身孕，好歹为饭仓家留下了根苗。更惨的还在后面。将近百年后，来到了天明时期。饭仓修藏武艺出众，特别是有一手能在蒙眼后准确辨位杀敌的绝招而被藩主所赏识。他的夫人美丽贤淑，女儿即将出嫁，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幼子。然而正所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由于天明年间天灾不断（江户四大饥荒之一的天明饥馑便发生在这一时期），农民们收成大减，再加上藩主的盘剥，生活苦不堪言，堀式部治下的农民便将藩主上告到了幕府。没想到为了贿赂上级、免除自己的罪责，藩主命令修藏把女儿作为「礼物」送给前来调查的官员。修藏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应允。祸不单行的是，后来有一次藩主在路边偶然看到修藏的夫人，便垂涎于她的美貌。一日，派人假意邀请修藏的夫人入城作客，因为是藩主下令，而且修藏也自觉脸上有光，就让夫人前往。不料夫人入城后居然被藩主要求侍寝，羞愤之下为保住贞洁毅然自尽。去的时候是大活人，回来竟是一具死尸，修藏痛断肝肠，但为了大局却不能找藩主理论，反而被下令闭门思过。数日后，前来调查的官员遇刺身亡，修藏的女儿返回家中，没想到又被藩主看中，要赏给手下。就算女儿和未婚夫胜间拒不从命，可仍然无法避免被一同强行抓进城里。修藏入城请罪，藩主要求他再施展蒙眼杀人的绝技，替他处斩两个犯人。修藏依言照办，哪知道当他摘下眼罩后发现，刚才自己所杀的居然是自己的女儿和胜间。悲愤不已的修藏扑向藩主，但也只是怒目而视，不敢再有其他企图。藩主将佩刀扎在修藏的手上，继续用语言施以霸凌。生无可恋的修藏最终用这把刀在对方面前剖腹自杀。进入近代的明治年间，靠亲属资助的饭仓进吾来到东京求学，却还带着堀式部家的最后一位藩主。别人都劝他时代不同了，应该自谋发展，不必再去管什么藩主。但进吾秉承家训，还想再为主君尽一份力，何况这位藩主身体不好，还有点痴呆，随时需要有人照料。进吾将藩主安置在未婚妻一家开的旅店，嘱咐白天自己不在时由未婚妻负责照看。然而没想到的是，虽然藩主貌似体弱痴傻，却仍然趁机玷污了进吾的未婚妻。回家得知此事的进吾非但没有责怪藩主，反而在藩主再次要求陪侍时忍痛苦劝未婚妻答应，好在藩主此时不慎滚落楼梯摔死。日后，进吾参加了日清甲午战争，死在了战场上。接着便转到了饭仓进这一代。饭仓进的哥哥饭仓修在二战时期加入了神风特攻队，为天皇尽忠捐躯。而在战后，虽然不用再效忠藩主和天皇，但作为上班族的饭仓进还是将公司的利益放在了首位。上司得知饭仓进的未婚妻杏子在对手企业做打字员，就暗示他能不能通过杏子拿到机密的投标文件。杏子办到了，遂使饭仓进所在的公司成功竞标。可是上司为了不愿让对手公司起疑，又要求饭仓进延后婚期。杏子对此深感绝望，觉得饭仓进并不真正爱她，只是把她作为升职的工具，愤而服药自杀，幸好被及时送进医院救治。当饭仓进回顾完自己家族三百多年来的残酷历史和悲惨遭遇，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重蹈着祖辈们的覆辙。于是痛定思痛，向终于苏醒的未婚妻表达了歉意，决定抛弃那种愚忠思想，哪怕有再大的困难也要立刻与杏子结婚。《武士道残酷物语》的时间跨度极大，从战国一直到现代，绵延三百多年。以时空交错的叙事方式，由饭仓进作为讲述者，串联起了饭仓家族七代户主的经历。饭仓进的旁白一方面向观众交代了每一代故事发生的时间点，另一方面也加入了对先祖忠心不二的质疑，向观众潜移默化地传达出了影片的核心——对武士道精神的反思。「武士道」，日本古称「叶隐」，是结合了孔孟哲学以及神道教、佛教等思想而成的、为日本武士阶层所恪守的一种道德准则。应当说，武士道精神自有其积极的一面，比如武士必须严守「义、勇、仁、礼、诚、名誉、克己、忠义」等信条。特别是在战斗中，这种精神可以支撑武士们忠于藩主、忠于天职，会不计代价地维护集体荣誉、不考虑个人得失、勇往直前、甚至自我牺牲。然而，它亦有消极的一面，表现为对藩主无限的忠诚和绝对的服从，乃至发展到了愚忠、盲从、迷失个性、迷失自我的地步。为了深化这一核心思想，今井正导演从两个角度入手。一是塑造了饭仓家世代侍奉的藩主形象：残忍、多疑、变态、贪婪；二是塑造了饭仓家各代户主的形象：忠诚、隐忍、怯弱、麻木。两相结合，更是让观众对饭仓家族的忠心耿耿产生了怀疑和不屑。尤其是在最最悲惨的饭仓修藏那一代，藩主一次次肆意摆布修藏及其家人，连吾辈观者心里都发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怒意，然而修藏竟仍不知反抗，反倒在临死前还教导儿子「武士只要有主君，就随时不要想到自己。武士的生命不是自己的，为了主君而死才是武士的使命。」而儿子知道父亲的死讯也无动于衷，依旧默念着父亲的教诲。这一刻，崇尚忠诚和牺牲的武士道精神倏尔成为了莫大的讽刺，而其负面效应也已然深植于武士阶层的心中，既可悲又可怜。鲁迅先生曾说旧中国的社会「吃人」、民众「麻木」，那么日本受武士道精神荼毒的社会与民众又何尝不是如此？饭仓家七代人的经历便是缩影，从封建主义到军国主义乃至战后年代，日本无数的个人忘记或者摈弃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不辨真伪、不问对错，成为了君主、国家、组织的从属与炮灰，对自身、他人、本国、甚至别国都造成了巨大的不幸。我们在《武士道残酷物语》中找不到对传统武士道精神的颂扬与推崇，有的只是深刻的反省和批判，而这正是关注底层人民疾苦、擅于揭发社会弊病的今井正发自内心的呐喊。?copy;本文版权归作者卡斯蒂亚公爵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