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像朋友的老爸

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成长的烦恼》时，大概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我接触到的第一部美剧，也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一部电视剧。那一年的中国还处在蓬勃发展的90年代初期，街上没那么多汽车、人们还会到邮局寄信、左邻右舍经常串门，而国人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坐在家里看电视。在我家客厅里摆着一台29寸大彩电。我没有开玩笑，尽管它还没有现在的一台电脑显示器大，可它当时真的叫大彩电。电视里能收到的台，五根指头就能数清楚。晚上的电视频道基本都在家长的掌控之中，他们坚持每天看电视剧的毅力强得难以置信，而我很庆幸的是，《成长的烦恼》是在下午时间播出。一开始我只是把《成长的烦恼》当成单纯的喜剧片看，和大多数同龄的观众一样，喜欢看迈克闯祸、喜欢看凯罗尔信心满满却碰一鼻子灰、喜欢看本受骗上当、喜欢看他们一家又好笑又尴尬的样子。可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不论碰到怎样糟糕的事，最后都能妥善的化解。在嬉戏争吵中，西佛一家人越来越能够相互理解，亲情越来越浓。慢慢地我感觉到，我们的生活和美国纽约这一家人的生活有很大的不同，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区别，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差距。西佛一家处理家人关系的能力，和他们对待家人的宽容，是我的家庭望尘莫及的。比如迈克几乎每集都会闯祸，可他居然没有挨过一次揍，如果换做是我，大概已经被父母揍的鼻青脸肿了。那时的我一直在想，迈克什么时候会挨揍，美国家长揍孩子和中国家长会有什么不同，会不会也是一顿耳光外加拳打脚踢，打服为止？事实上当我看到一半的时候，就知道迈克的老爸杰森西佛永远都不会这样做，因为他知道——简单粗暴的方法不可能解决孩子的问题，必须使用更正确、更高明的方法。杰森在生活中要面对三个性格年龄各不相同的孩子——迈克、凯罗尔和本。他们在成长中会遇到不同的问题，杰森总是会像一位导师一样，给予他们正确的引导，让他们真正理解自己所遇到的问题，再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中国80后的父母，大多只有一个孩子，即使只有一个孩子，他们也懒得去花更多的时间去解决孩子的问题。换句话说，很有可能他们也解决不了孩子所遇到的问题，更别说给出正确的引导。80后的父母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国家没教给他们宽容和理解，他们经历了大跃进和轰轰烈烈的文革，简单粗暴的行为方式埋在大多数人的内心。因此，他们更喜欢用简单直接的方法来对待子女，比如一顿打骂让孩子涨涨记性，却不会帮孩子分析问题究竟出在哪，该如何去解决问题。所以当我慢慢了解杰森的做事方法时，才会感叹道——原来老爸还可以这样做。当迈克犯了错误，甚至是大错误时，杰森会让自己先冷静下来，然后对儿子说：“迈克，我想和你谈谈。”然后一对父子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谈心，这一刻与其说是父亲开导儿子，倒不如说是两颗心在交融。久而久之，两人建立起了既是父子，又是朋友的关系。这是最美好的父子关系，除了亲情之外，又有两种可贵的东西升华了这种关系，这就是尊重和理解。90年的的父母并不认为他们应该去尊重孩子，所以更谈不上理解。他们习惯于监视孩子的行为、窥视孩子的隐私，而这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父母自有的权利。即使是伤害了孩子的内心，也只用一句“我这都是为你好”，就可以让孩子的一切反抗变成徒劳。但事实上，父亲和母亲只是上天赋予的身份，并非上天赋予的权威。但90年代的父母确信这种权威的存在，并且十分珍惜它。这很容易理解，他们需要孩子听话，但是由于自身知识、修养和行事能力的匮乏，他们并没有太多驱使孩子听话的方法，而此时父母的权威就变得非常珍贵，也非常好用。他们能像杰森西佛一样坐下来，像朋友一样和自己年少的儿子谈一谈吗？答案是不能。因为这样做会弱化权威，而且，何必要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谈一谈能让儿子长记性吗？还是打骂一顿直接有效。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现实，绝大多数孩子都经历过的局面。因为这种问题的存在，我们这群孩子几乎没有人能和父母去交心，每天总是想各种方法欺瞒、搪塞父母，他们的教育在我们看来也如同唐僧的啰嗦，根本听不进去。我们不在同一个话语平台上，很难相互理解，因此互有抵触。但那时候，我特别希望老爸能对自己说一句，“儿子，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可是几年之间，它一直都没有发生。直到有一天，在我老爸对我愤怒又失望，准备发火的时候，我开口说了，“爸，我想和你谈一谈。”那一年我上初三，我记得那天秋风徐徐，我冷静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老爸被我这句话说愣住了，他缓了许久，才生生压住火，给了我一个谈一谈的机会。我一点点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也坦诚了自己所遇到的麻烦，并请求他的原谅和帮助。老爸的火气渐渐消散了，他开始和我交谈，没有父亲的训斥，只有心平气和的话语。这几十分钟的交谈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我只会和自己的好哥们如此交心地说话，从没想过会发生在我和老爸的身上。谈话结束后，我明白了老爸为什么生气，也明白他希望我怎样做；同时，他也理解到我的处境，和我的感受。我们都从自身找到了错误，也愿意以后尽量避免这些错误。我记得那天在谈完话后，我们父子两人的心情都变得很好，他带我去吃了顿羊肉，还聊了他当年上学、下乡时的趣事。从那天起，“我想和你谈一谈”似乎就变成了一句有魔力的话。人与人之间的许多难题都来自于互相不理解，而这句话，就是解决难题的开端。说一件大家可能都不相信的事，从这次谈话之后，我的父亲再也没有揍过我一次，甚至连愤怒的训斥都没有。每当有问题出现时，我们都会选择坐下来，像朋友一样谈一谈。然后冷静地找出问题，领取责任，再解决问题。我们越来越理解彼此，而我也越来越尊重我的父亲。在我大学毕业时，我的父亲曾在饭局上自豪地对他的朋友说，“我和我儿子既是父子，又是朋友。”当时饭桌上的人都很诧异，因为在中国，几乎所有家长都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朋友和朋友的关系是平等的，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可不是平等的。但他们不理解，凡事都是有舍有得。父亲舍去了一部分所谓的老爹权威，而换取了与儿子平等对话的机会，所以他又得到了一个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说的儿子。没错，我得到了这种美好的父子关系，它来源于我和父亲一次次走心的沟通，和我们愿意为对方做出的让步和牺牲。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源于那一句“我想和你谈谈”。这句话是一次真正沟通的开始，也是打破坚冰的铁锥。比如，对你有看法的老板、心有芥蒂的同事、产生误会的密友、互不理解的亲人，这些人都需要你去真诚地谈一谈。也许你会损失一些自尊心，可当你鼓起勇气做完这件事后，你会得到更多。二十多年前，一个美国的父亲让我明白了，严肃的老爸也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而父子间平等的聊天，更容易让麦克那样顽劣的少年虚心受教。原因很简单——你喜欢朋友的劝导还是长辈的教训？那时的我就是麦克，一个不听话，却愿意去和老爸聊天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爸真的老了，和我聊天的目的已经不再是对我进行教导，而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种需要，一种对儿子的依赖。我的角色也变了，我有了自己的女儿。如果以前我是麦克，那么现在我就是杰森。等到女儿长大一点，我一定也会说出那句话——“女儿，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在血缘上已经是最亲的人，那么就让我们努力，从内心，从精神上也成为最亲、最互相理解的人。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今天忽然提笔写出这片影评，是为了怀念刚刚逝去的，杰森西佛的扮演者——艾伦锡克。他是我心中最伟大的一位父亲，永远都是。本文版权归作者昊川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