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与清酒，人到暮年的“家族之苦”

不知不觉，山田洋次已跨入了耄耋之年，令人惊奇的是他至今还能保持着一年一部佳作的惊人产量。而当年与他同期加入松竹的今村昌平、大岛渚等人如今早已驾鹤西去。说起来，山田洋次从时间上也算当年日本新浪潮一代，但他在国际上的声名地位却与大岛渚、铃木清顺、寺山修司这些新浪潮旗手相去胜远。追根溯源，就和他“庶民剧大导”的称号一样，从影六十多年他始终钟情于拍摄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当然这样深入底层、接地气的题材选择以及山田导演以笑藏悲的温情鸡汤处理方法，的确为他博得了广大观众的认可，但这某种程度上也局限了山田洋次作品所能达到的上限。即便是后期的“武士三部曲”（《黄昏的清卫兵》《隐剑鬼爪》《武术的一分》）也是以落魄清贫的下级武士作为主角，本质上还是在表现下层平民的家庭冷暖，仍然没有从庶民剧中跳脱出来。他的战时三部曲（《母亲》《小小的家》《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虽然以二战为背景，但却是以战争期间小人物们的悲欢离合为重心，从中虽然也透露着反战的意味，但对于战争的批判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性。他作品中的社会表达往往缺乏深度（至少相较于他的同辈而言），对于日本社会的总总问题总是浅尝辄止的展现，不会更多的笔墨进行深究其本源。因此他大部分电影往往以煽情的家人和解作为结尾，来维持其作品的鸡汤本质。这一点在《东京物语》的改编《东京家族》上体现的尤为明显，他将小津原作里的对日本战后的社会批判进行弱化，而加入了很多山田电影独有的温情以及乐观，因此在很多小津粉丝眼里《东京家族》是一部背离原作、不伦不类的作品。u2028所以在《家族之苦》中，山田家族虽然保留了《东京家族》的原班人马，但在剧作上更多的是回归了《寅次郎的故事》似的庶民喜剧的模式，但在少数细节上依然存在《东京物语》的影子，虽然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符号式的致敬。而在《家族之苦2》中山田洋次基本完全抛弃了关于小津的元素，《东京家族》中老龄化、生与死的问题，都被他用更加娴熟自然的方法所表现出来，而这并不仅仅是技法上的进步，更像是山田洋次面对死亡的一种坦然。在《家族之苦2》中，父亲周造因为被家人要求上交驾照而引起了一场家庭风波，与此同时，父亲再遇见晚景凄凉的高中同学丸田，使得父亲重新思考起自己的晚年要如何度过。父亲拒交驾照所引发的风波与老同学悲惨坎坷晚年的交代两条线并行发展也相互照应，对老年人面对死亡的心境有了不一样的表现。父亲害怕的不是触碰死亡，而是无趣的晚年生活，因此他拒绝交出车钥匙，老伴前往挪威看极光实现自己愿望更让他无法接受被困在家中的处境。而另一方面，父亲对于孤寂与落寞的恐惧也来自于老同学的晚景凄凉，作为战后的一代日本人，建立了自己的事业，跟随着国家经济一起腾飞，最后也因为国家泡沫经济的破裂而走向破落衰败。观众们可以通过小儿子与儿媳的视角在老同学家感受到老同学晚年的悲惨。“这个国家要人工作到死吗？”这是山田洋次在电影中难得通过父亲的对白对日本老龄化、孤独死表达了自己对日本社会现状的不满，可惜的是在这部电影这样的问责也就点到为止。有趣的是，《家族之苦2》所谈及的老年人生死观比起《家族之苦》所讨论的暮年婚姻关系更为沉重，但这集的喜剧笑料却有过之而不及。电影中只要一触及严肃沉闷的话题，山田洋次就会用夸张的喜剧表演和密集的笑点来进行过渡，不像往常刻意的制造催泪场面，然而这样避重就轻的手法却没有削弱死亡在主题的表达，反而让观众在笑声中体会到孤苦终老的悲凉。令人敬佩的是，山田洋次在运用家族之间的各种尖酸刻薄的争吵拌嘴中抛出各种喜剧包袱的同时，还人感到家族里深情而又浓厚的羁绊，家人间的挂念与亲情反而在各种毒舌与吵嘴中更加加深，不会让观众担心家庭成员们的关系会因为这些激烈而琐碎的争锋相对而崩塌。看《家族之苦2》的时候总会让我联想起前段时间张艾嘉的《相爱相亲》，作为身处老年与中年的导演们，在处理处于多个不同年龄段的人物时往往会有所偏颇，叙述的重心往往会因为自身的阅历与人生感悟的增长而进行偏移。在《家族之苦2》中，山田洋次对于老龄人面对晚年的心灵刻画越发细致与生动，（同样的是张艾嘉在《相爱相亲》中对中年线的展现远比青年和老年两条线刻画的更好）尤其居酒屋老板娘与父亲老友都只用寥寥几笔便塑造出人物鲜明的个性。但从另一方面，由于《家族之苦2》的笔墨重心基本都聚焦于老年一代，家族的其余角色在这一部里变得愈发的功能化和扁平化，尤其是女儿和女婿在这部电影里基本对故事没有任何的推动。而长子在电影中也只是作为站在父亲对立面，阻止他开车的一个存在，夏川结衣扮演的儿媳更是刻板化日本贤妻良母的角色。倒是苍井优饰演的小儿媳的家庭背景与父亲老友的悲凉处境形成有趣的对照。因此在上一部对于家庭成员们间的性格已经有了足够充分的表现下，这一部中角色们并没有体现出应有的性格转变与人物弧光。尤其是这一部中“家庭会议”一场戏与第一部相互照应，但表现出的效果却相去甚远。第一部中的“家庭会议”一场戏可谓家庭喜剧的中的典范，其中家族成员的位置分布就十分耐人寻味，一家之主的父亲位于正中央的主位，象征着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以及身处家庭风波的中心；而作为长子的幸之助坐在父亲旁的主位，身穿运动服戴着墨镜的他认为离婚事件只是小打小闹，因此漠不关心想要逃离去看孩子们的棒球赛。而女儿与女婿，坐在父亲的对面的客座，发现父亲似乎有婚外情的他们，即将与父亲爆发激烈的冲突，而儿媳坐女儿与父亲之间，随时可以出来做和事佬。而要与父亲离婚的母亲坐在远离父亲的饭桌上，体现着两人间关系冷淡，而最受二老疼爱的小儿子妻夫木聪坐在中间成为两人沟通的桥梁与关系的缓和剂。而未入门的准儿媳苍井优作为旁听者与其他家族成员隔了一张饭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第一部中的“家庭会议”一场戏可谓家庭喜剧的中的典范。山田洋次不仅运用家族成员的站位分布表现出家族里的成员关系，也为接下来即将爆发的戏剧冲突埋下伏笔。而接下来的家庭会议里，山田洋次通过各种个人特写和家族中全景来给予每个角色相应的话语权，又表现出其他家庭成员不同的反应。运用精妙的调度在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同时，也对家族里各个成员进行了深入的刻画；在家族的秩序不断瓦解的同时，每个人物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变。而对比《家族之苦2》同样的“家庭会议”一场戏对于整部电影的剧情发展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推动，更多的是在制造笑料，不禁让人有些失望。总的来说，虽然《家族之苦2》依然并非一部能称得上杰作的作品，但仍然保持了老爷子作品的一贯水准，毕竟能将关于死亡的喜剧拍得如此温情除了山田洋次也没谁了。本文版权归作者皮尤吖歪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