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成全的《泪痕剑》

古龙的《英雄无泪》是一个很难定位的故事。他的主题，和几乎所有古龙小说一样，写的是一见如故、至死不渝的友情，还有控制、爱、阴谋、欲望……当然，还有另类而极致的sm。很多人不喜欢古龙，很可以理解，他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拿写小说换钱花天酒地的边缘人。他的作品中也许会有一些表达欲，但却绝不像传统士大夫和知识分子，文以载道之类的价值观传播，大约并不是他写武侠的主要动机，所以既没什么责任感，也没什么羞耻心，小说漏洞补不完，逻辑get不到，要是判卷，实在无法闭眼给高分。《英雄无泪》就是典型的敷衍潦草之作。所幸文学艺术始终不是判卷，每个人的衡量标准都可以不同，所以，对我而言，或者我相信对未来而言，古龙的80分，可能会比很多人100分更有意义，因为，它的“新”。很多人说古龙的小说写意，像诗。而对于文学而言，诗的文体价值，和古龙的小说很接近——挖掘新的语言可能性，换而言之，就是提供看待世界新的思维方式。在武侠日益凋零的今天，寻找它和未来这个世界依然可能存在的共振，是它可能延续的唯一途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总觉得，古龙有非同一般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我可以说《英雄无泪》是一部优秀的武侠小说，别具一格，难得一见。因为它看待人的角度，实在很有新意。在底层混大，交往全是市井之人，女朋友基本都为“妓女”的古龙，从写武侠那天开始，对构建传统江湖中的“社会关系”就没多大兴趣。因此，他一不写历史，而不论伦理，三不涉道德评价，连江湖争斗的主线和武术武打的奇异幻想都不管不顾，只专注于把人放进极度极致的环境中去考验选择与底线。而上一句的这个人，下一句会做什么，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一方面和他“骗钱”的写作态度有关，一方面，也和他太过求新，人物时常晃荡在社会“逻辑”之外有关。让古龙兴奋的，应该是“情感关系”中的人。虽然社会关系与情感关系并不能截然区分，但他大概太不喜欢那些现实无法避免要投射进小说中几千年来的丛林法则厚黑哲学之类，他写武侠，很可能是意识到它有比现实题材更大的自由，去切断他追求的理想人物和带来异化的文化之间的连接，去完善他心中那些理想人格。这也注定他笔下的人物，是非理性的，是被情感控制的，是完全为自己而活，完全活在自我世界中的。古龙笔下的江湖人，尊奉的，的确是和几乎所有其他武侠人物完全不同的一套价值观。当然，你可以认为古龙笔下的人物不真实，没有烟火气，即使他是少有关注侠客靠什么为生，费心让他们始终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经常用底层摸爬滚打灰头土脸焦头烂额也总归变不成大侠和英雄的小人物做主角的作者，他的人物依然不够真实。因为他不关心他们的社会地位，他们的成就大小，他们是不是影响了世界改变了历史拯救了江湖（拯救自己就不错了，还拯救江湖？）在外人看来至关重要的那些东西：钱、权、名、利、是不是光鲜亮丽，是不是道德高尚，是不是为国为民……统统扔掉，这些东西是要吃人的呀！那人为什么活着了？为了情而活着。从小爹不疼妈不爱长得不好看又滥交的古龙，想写的，就只剩下友情了。感觉无论是书里还是电视剧中，除了朱猛(王辉饰)和小高，其他多少都有些变态，至少不是正常行为模式中的人。但偏偏古龙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若是换了旁人来写，一定会觉得矫情、神经。女主蔡少芬演的——原谅我觉得就算是颜值，也被焦叔碾压。这也是《英雄无泪》的主题。《英雄无泪》采用了双线式结构，描述了两段“友情”，朱猛和小高，卓东来(焦恩俊饰)与司马超群(常铖饰)。朱猛和小高之间是典型的，一见倾心，再见送命的古龙式友谊，小高和朱猛，也是古龙笔下典型的浪子与英雄，“浪子无根，英雄无泪”。这或许是古龙最为理想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样式。但他写得未免也太多了些，到了《英雄无泪》中，基本已翻不出太多新意。这一对明显是古龙希望作为卓东来与司马超群对立面的“友情”正确打开方式，无奈在书中就有些勉强，在电视剧中更是全面垮塌，比起演技生涩毫无细节的小高，我更不喜欢演得敷衍潦草的朱猛。但卓东来和司马超群了？正因为这对“朋友”情感的旁逸斜出，则耐人寻味得多。司马超群是卓东来一手打造的完美偶像，司马超群决不能败，也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缺陷，他将是永远不败的英雄偶像，为此，卓东来心甘愿做扛起他所有阴暗面的影子。在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的这段“亲密关系”中，司马超群永远坐着天使的椅子，而卓东来，则永远扮演恶魔的角色。看上去一切是卓东来不求回报的付出与牺牲把司马推上了“人生巅峰”，让他几乎不用做什么便坐拥常人想要的一切。但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个正常人能承受这样的“付出”与“爱”，因为那背后，意味着绝对的“控制”。哪怕有“这是为你好”“这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的幌子，也无法将这样的控制变得稍微让人可以接受一点半点。这种对待情感的方式，和中国传统式父母子女的关系倒真异曲同工，难怪司马超群的妻子吴婉(高露饰)会咬牙且此对司马超群说“他一直都把你当作他的儿子”。自然，也和所有包括父母子女等血缘关系在内的亲密关系一样，“父母皆祸害……”“爱”与“恨”的转换，只在一念之间……——古龙擅长描写的，正是这类极致的情感，你可以说它“奇情”也可以称之为“变态”，然而它确实触及到了人性最隐秘也最难堪，被“存天理灭人欲”的“中庸”之道长期有意忽略的那个完全不受控制的非理性世界。这也是古龙最成功的部分。他的作品，也因此具有心理小说的某些特质。正因为这样，这样的小说改编起来，就相当有难度：作为大众文化产品，电视剧很难承担起塑造复杂人物的任务，或者说，电视剧不是刻画细腻幽深阴沉暗黑的内心世界见长的文艺式样。这也是古龙小说鲜有改编成功例子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2005年的《泪痕剑》给了我们一个相当正面的例子。《英雄无泪》的故事，楚原拍过，TVB也拍过，《英雄无泪》中演卓东来的还是小宝尔冬升——只能说，小宝还是太嫩了说实话，2005年拍的内地武侠电视剧，少有《泪痕剑》这么狼狈的了，明显的小成本制作，造型、服装、场景、美术……无一不简陋。特效也是真正的五毛钱特效，加了还不如不加，别说和央视同期的金庸武侠巨制，就算隔壁的《楚留香传奇》，那也不是一个制作水平的。当然，它的确基本上遵循了古龙的原著，这几乎是一个bug，因为古龙的小说情节原本就糟点满满，再加上编剧可能真是古龙的死忠粉，近乎病态的把那么多专为“骗钱”而设的重叠台词再加上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都编成了人物对白，还加入了冗长的旁白，真是尽己所能的保留了原著的风貌——张智尧版的《楚留香传奇》、张智霖版的《陆小凤传奇》都有这样的倾向，个人一直认为，这样的保留，算不上上乘，对于非古龙迷来说，这种处理会造成阻拒性的效果，也就将观影群基本锁定在了古龙粉丝中：我真的不太希望，古龙改编的影视剧只属于粉丝，毕竟古龙大大的志向，是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能喜欢武侠，喜欢他的作品（这一点目前来看基本没戏）。不过相应的，该剧剧情至少不会陷入古龙剧稍不留神就演成的天雷滚滚，因为那些极致的爱恨，如果不按照古龙的方式打开，真的会很难办……但最终，《泪痕剑》的成功之处——或者说近年来古龙剧的成功之处，基本上，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选对演员。因为古龙小说的用心，也全在人物身上，若论其他，几乎全是劣势。也正由于其人物的复杂、极致、甚至有些癫狂，边缘化，加上思考的深入和主题的抽象，也增加了演员的挑战性——小鲜肉大约一演一个死吧，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敏感的观察力，大概没法想象这些人的存在，更不会明白他的一言一行坐卧起立到底该是一个什么状态。谈何去演？古龙笔下的人物极其难演就在这里，但相应的，一旦演好，就会成就毫无疑问的经典。正如张智尧和张智霖，《泪痕剑》的成功和出彩，也全在焦恩俊扮演的卓东来身上。焦叔就是这部剧的绝对主角啊，一人独挑所有角色，一个人演完了男主女主……本人一直并非焦恩俊的颜粉，不知为何就不喜欢他的五官，此前对他演的李寻欢，也因为《多情剑客无情剑》实在太腻歪浮夸的剧情而难以接受。但，我的的确确跪倒在他的卓东来之下，被他一个眼神一滴眼泪一丝绝望震得七荤八素——虽然无论剧中还是现实生活中，桃子都极其极其讨厌像这样的角色。到了我这个年纪，大概更会欣赏演员散发的魅力。一个真正有实力的演员，你无法不爱上他：他走路的姿势，一根发梢的位置、一丝不经意笑容的角度都可以让你神魂颠倒。和外貌无关，和角色本身讨喜程度关系不大，仅仅因为那种气韵本身，就足以让人欣赏不已。好演员的话，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人看不腻。在这部大段大段对白的电视剧中，如果没有焦恩俊细节丰富的表演，一大半人大概看不下去吧。毫无疑问，《泪痕剑》是几乎是靠焦恩俊一人魅力撑起来的电视剧，因为小高也好朱猛也罢，原本在原著中只算比较中规中矩的人物，但由于饰演者的演技，以及或许是剧本有意弱化和剪辑，都变得更加无足轻重，原本的双线对照式剧情，变成了几乎一边倒的“卓马”之恋，完全成就了焦恩俊的个人秀，也是猝不及防啊。实际上司马超群也很帅，而且表演也不错，但无奈被焦叔全面碾压卓东来是个可怜人，至少我想古龙这么认为，即便现实生活中的古龙既渣又蠢，情商超低，可不影响他极其看重笔下的英雄们具备的性情：去爱人，去承担，去豁出一切迎接生命哪怕一瞬的高光。卓东来应当属于他最不喜又最同情的角色，因为这些能力，卓东来全部不拥有。一出生就是残疾的卓东来，不仅跛足，而且暗示他性器官先天发育不全（电视剧中隐去了这段可能会极大伤害“主角光环”的设定，编剧是有多爱卓东来？），这一切源于他在母体中受到了挤压，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有个在母体中和他分享受和营养的弟弟。“那个和他一起出生的孪生兄弟，就这样死去了。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感受能力极强、情感丰富的卓东来（智商高的人，通常都会具备这样的特点），越是天赋异禀，智慧卓绝，便越对此敏感痛苦。“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所以他也会做恶梦，在噩梦中也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他又不服气。于是，一方面他想要一切：金钱、地位、受人尊敬、出人头地，掌控一切，而一方面，又极度自轻自贱，看不起自己。这就是卓东来，一个个性分裂的人，他有他的可憎之处，亦有可以原谅的地方，在电视剧中，索性直接将他处理成了双重人格拥有者，在他身上，仿佛始终有一个脆弱纤细，充满怨愤的“弟弟”的存在，这样的改动，想来也是编剧真的用心体会了这个人物。电视剧中也将卓东来被其义父长期充满仇恨的精神肉体折磨的不幸童年以及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生死与共的过去描写得更加完整，将这份“虐恋”铺垫得更有看点，以至于观众虽然都知道卓东来绝对变态，也无法不对他产生同情和怜悯，甚至产生爱慕之心——以第一反派为绝对主角，也算是武侠电视剧中不常用的套路了。精分也能演得很萌很让人信服……焦叔你的演技怎么会这么好？古龙似乎很享受描写这类有病的人：傅红雪是跛子兼癫痫病患者，李寻欢重度肺结核患者、卓东来不仅跛还性无能，楚留香嗅觉失灵（当然这个有点萌萌哒）、谢晓峰貌似有“空心病”、“蝙蝠公子”眼瞎……总之，病态的人，古龙反而写起来得心应手。身体的残缺，有时候能映衬出精神的宏伟，有时候却也是心灵萎缩的根源。我想，在没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古龙，大约内心确实有很大的饥渴感和残缺感，所以，在每个残缺的人身上，他都不由自主投射了自己的一部分，使得这些人都无法用简单的是非观去衡量，因其残缺，才成就了其人性的深度——古龙再不喜欢卓东来，也无法阻止他成为全书全电视剧中最吸引人的主角。卓东来当然对不起所有人，他卑鄙、毒辣、残酷、无情、阴谋、算计、不择手段，控制他人，明明不断伤害别人，心理上却始终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欠自己的（当然，心底深处，应该是他觉得自己欠所有人的，不过这也是一回事。）但他也确实深深“爱慕”着自己世间唯一的朋友，唯一给予过自己温暖的司马超群。他想把自己希望得到的一切都让司马得到，包括他最渴望的“爱”与“光明”。他就像爱一件毕生最满意的作品，一个最完美的偶像，一个有着自己血脉的最杰出的孩子那样，复杂的爱着司马。你当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好朋友，因为你替他牺牲了一切，你这一辈子活着也都是为了他，让他成名露脸，让他做大镖局的总瓢把子，让他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为了更好的突出卓马的情感，古龙煞费苦心的设计了吴婉这个角色：无法忍受明明应该是最亲密的夫妻关系中硬生生插进来第三者的疯狂妻子。为了离间司马超群和卓东来，夺回丈夫，不惜毒杀自己的孩子……确实真的太极端，但古龙就擅长写这类极端情感和极端人物，并把她们放在极致的环境中折磨，撕扯。只能说司马超群大概天性就会爱这类带着超强控制欲的人吧，但他又不能长久忍耐下去，自找！他确实对得起司马超群，但这没有意义，因为控制并不是爱，哪怕和爱看上去如此接近。毕竟，卓东来并不是彻底的反社会人格者，只是一个病态的精分而已啊！（怎么听上去有点像，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真小人与伪君子兼而有之的卓东来，纵然算计天下人，却唯独把远胜自己的“爱”给了司马超群，唯一的眼泪，唯一的人性……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古巨基”古龙大大真的直的不能再直了啊！只能说，比起情感的性质，实在是情感的强度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到了一定年龄，人真的会明白这一点。因为有了焦恩俊气场全开的表演，《泪痕剑》这样很难让人理解，剧情前言不搭后语，武力值时高时低，情节全无头绪的电视剧才能得以成立（不过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编剧非要吧剧情压缩在大半个月内，如果时间跨度长一点，很多人物逻辑不至于如此难以理解），也多了无数焦叔与卓东来的死忠粉。焦叔是在给人上武侠表演的示范课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没能得到有代表性的好角色了？这也是身为演员的一大遗憾吧。毕竟，即使接演的剧大多质量不高，他扮演的角色演技都过线的，且无论多烂的造型，也掩盖不了焦叔的盛世美颜和绝世风度啊——（卓东来这么丑的紫色，看到最后我都顺眼了，我是得有多能自我催眠啊！）什么也掩盖不了我叔全开的气场，简直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魅力。当然，最终，我依然要佩服古龙，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将这微妙的差异在数十年前便把控得如此精准细腻。即使在今日，大量影视剧有意刻画病态人物和多重角色，但基本上都是刻意为之滥竽充数之作，只会让人啼笑皆非。实际上情感的微妙之处是一个作家是最难把握的，这需要阅人无数后的深刻洞察力和反复分析审视自己取得的关照力。当然，演好一个角色大约同样如此。本文版权归作者蓝雯轩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