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未能高飞，困为金丝笼中雀

一只鸟在被捕时是相当坚强的，但是在镀金的鸟笼里关了几年，就成了金丝雀，再也飞不高，只能被观赏。01从前的她，能舍下安稳平顺的包办婚姻独自离开，能舍下贵族学校教育背景的派头去做咖啡馆侍应生，能舍下家乡的祖宅和良田去上海滩闯荡。这都是因为她怀揣梦想，立志成为像阮玲玉一样的伟大演员，彼时她是闪闪发光的少女姜云静。初到上海滩时，她无惧贫穷和疾病，积极寻找一切演戏的机会。哪怕是饰演蓬头垢面的乞丐，挨打受骂的丫鬟，不露脸的舞蹈替身，她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候场休息时，她捧着一本书专心阅读的侧影在人群中是那么独特。收工回家后，她反复练习对白。这时候的她，是导演眼里「肯用功有天赋」的新人朱丽叶。「朱丽叶」是姜云静逃婚后为自己改的名字，源自她最喜欢的浪漫爱情故事。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没有提过「圣心女校」这几个字。她在片场不听导演安排擅自改动表演，在服装上提出诸多要求，在饰演姐姐还是妹妹时随意变换角色。她的妆容越来越浓，她一支又一支抽烟，喝越来越多的酒。她的气质和做派与美美、安娜之流更接近了，甚至是她之前做舞蹈替身时不屑的陈太太。第12集的云静与第6集的云静判若两人。从加入冷氏影业起，她在职场上不再是打零工接戏的候场替补，生活上搬进冷公馆锦衣玉食。同时，她被冷老板重命名，成为「朱丽丹」。冷老板作为商人，希望艺人能红，票房大卖，改「朱丽叶」为「朱丽丹」，对瑞喜重命名为「丹露」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丹」体现出了冷老板的审美情趣和内心偏好，他对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无所知。「重命名」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主人给丫鬟命名，甄英莲被重命名为香菱，之后又改为秋菱，花珍珠被重命名为袭人。重命名体现出的是雇佣关系的正式建立，和冷老板对旗下艺人支配权的明确宣示。瑞喜毫无障碍的接受了丹露的新名字，但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云静在面对重命名时有心理障碍。冷老板：从今往后你不叫朱丽叶叫朱丽丹。云静：我觉得还是朱丽叶这个名字好听，朱丽丹太俗了而且就算是当明星，也应该起好听的名字。冷老板：叶子怎么会红呢，一辈子默默无闻，丹多好，丹就是红。云静：朱丽叶是个浪漫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谁听了这个名字都会觉得它很有诗意。冷老板：我不懂你说的外国故事。云静：朱-丽-叶！冷老板：朱-丽-丹！云静：反正朱丽叶这个名字我早就叫烦了，我早就想换了，不是你让我换我才换的！02被命名为朱丽丹后，她最根本的变化在于将职业目标从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转变为成为电影公司的女一号。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意味着追求演技的提升。那么就应该花时间研究剧本，与导演、编剧讨论角色，去观察和体验不同类型的生活，就像瑞喜所做的那样（跨界转行后如何补齐技能胜任岗位）。成为某家电影公司的女一号，意味着与Boss建立并维持私人关系，这是那个年代的潜规则。这太玄乎了，即使貌美如花，老板也难免喜新厌旧。于云静而言，想成为伟大的演员，就得签约某家电影公司。不做女一号，就会被做女一号的那个人欺负，死死压在下面没有出头之日。她在签约冷氏前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但是从某家公司的女一号到伟大演员，还有很长一段路。做女一号意味着能把角色撑住。再加上团队给力导演和编剧水平高，老板有商业眼光会运作，市场上卖座，才能成为知名演员。云静现在理解的「好演员」，停留在有知名度和形象美的层面。她没有想到去打造好作品，或者说，仅仅是「做女一号」她就已经竭尽全力，花费了全部的心血，没有余力去打磨演技了。03冷氏影业的老板后来为何弃朱丽丹而挺丹露成为「女一号」？让我们先看看他当初为何选择云静做女一号。朱丽丹，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冒着火，野心勃勃的样子，和我刚到上海滩的时候一模一样。彼时冷老板刚刚收购一家电影公司，创业团队需要有闯劲的奋斗者。冷老板为何力捧瑞喜呢？瑞喜做事肯花力气，不惜力。从商业的角度，冷志成开电影公司就是为了赚钱。粉红姐妹的三部女侠戏拍完，冷老板赚得盆满钵满，连业内谢老板都妒忌，说两位国风小姐玩得团团转。云静的商业价值在哪里？她形象好，有才艺，能歌善舞，也能带出去参加社交应酬喝酒等。那么瑞喜的商业价值呢？她质朴清新，有观众缘，「劳工小姐」的出身符合当时追求民主自由的社会风气，与编剧导演等人的合作融洽。如果我是电影公司老板，从商业的角度，云静和瑞喜都需要。冷老板最初也是这样打算的。04云静不允许冷氏影业存在两个女一号，不允许有人和她并列排名。她甚至还做了两件有损职业生涯发展的事情。其一，是不允许冷老板去舞厅找别的女人玩。其二，以离家出走表达愤怒，并在舞厅喝酒醉至在外住宿。这超出了冷老板的面子底线。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哪，是看得见的。云静错过了什么？她允许自己俗气，把自己降低到谢氏影业的女一号美美和安娜之流的水准。为了保持美貌，她花大量时间逛街买旗袍买鞋、化舞女风格的浓妆。以及发嗲、故意离家出走、去舞厅坐在最显眼的地方喝酒等钓男人的手段。云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她可以和孙导演讨论如何将角色演得更传神。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孙导演是云静以前的合作伙伴，来冷氏也是云静作为介绍人。她可以利用女一号的特权找编剧，讨论如何增加戏份，讨论市场上现在最受欢迎的题材和形象，对自己进行包装。她可以利用冷氏的财权，联系报社和记者采访，结合自己圣心女校的教育背景，进行宣传，买热搜，经常上头条。05云静始终心存恐惧，她担心冷老板抛弃她，又得拎着箱子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事实上，即使那个年代潜规则盛行，她也大可不必如此恐惧。她可以进行市场调研，对标行业标杆，了解阮玲玉的制作团队是哪家影业公司，行业内与之相类似的有哪些？不至于在一根树上吊死。上海滩的女人成千上万，冷老板不必非得选择云静。云静也不是非得选择冷氏。在稍微有点知名度后，就应该放弃靠男人的想法，而把重点放在提升演技上。这个「稍微有点知名度」的程度在哪里？让简历好看那么一点点，到跳槽去别的公司也能入职的程度，就够了。笼子不是久留之地。云静错在哪？第一，她在拍戏时过于追求形象美，而忽略了角色「真」的要求。她饰演贫困女工时服饰华丽，演绎落泪时掩面哭泣不愿让泪水冲花妆容。脱离角色真实感的美，观众和市场能接受吗？云静没有认真考虑过，即使孙导演和马导演先后都指出了这个问题。如果追求唯美风，那么可否量身打造唯美风格的电影，这个问题可以与专业团队讨论，但云静也没有做这件事。在今天，服装、饰品、化妆其中任意一样追求形象美到了极致，都可以获得粉丝，成为细分领域的头部流量。可惜云静生不逢时。为何她如此执著于「美」？是为了留住冷老板吗？上海滩的美女那么多，美貌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第二，她在老板面前耍脾气。作为一名员工，不以离开为目的的争吵是为了什么呢？于公，云静不许老板给同事更多的表演机会；于私，她不许老板去舞厅找舞女玩乐。所以，她对自己的定位是旗鼓相当的合伙人和老板娘吗？如果真是合伙人，那基于市场角度出发，新员工是需要培养的。如果是老板娘，那安全感是妥妥的够够的，何必这样患得患失呢？有一种可能，她和冷老板的开始本来交易与合作，但渐渐地她弄假成真爱上了冷老板，所以会妒忌，会患得患失，会情绪失控，会想要独占，这反而使得冷老板厌恶她。起初，她根本就不爱冷老板，但得假装爱他，斗嘴、赌气、离家出走可能只是平时表示在意和重视的手段，没想到最后假作真时真亦假。第三，云静本质上是个高自尊的人，但靠色相寄人篱下使得她出现了分裂和扭曲。如果当初拍摄性感照片为月历牌做模特不感到可耻，那为什么现在和冷老板在一起就感到可耻？因为现在相当于背叛了爱情和所受的教育，她没法再称自己为「新女性」了。和公司老板同居本质上就是不劳而获走捷径，即使她刚踏入电影圈走投无路别无选择。云静在内心无法原谅自己。她还记着尊严这码事，“男人为了面子，就可以不顾女人的尊严吗”，一方面她不敢对老板说不，一方面又还要保持尊严，确实是比较难。云静其实不适合搬进冷公馆和冷老板住在一起，同样骄傲的两个人，各怀心思。云静如果住在外面可能更好。第四，云静从来没有和瑞喜认真交流过工作感悟。她傲慢，看不上瑞喜的种种亲民行为，瑞喜去敬老院看老人云静嫌脏和臭，可是拍武打戏她不嫌弃累。如果瑞喜告诉云静，观察各种不同的人，体验不同的生活，对演技提升有帮助，云静还会拒绝去吗？虽然瑞喜做义工的出发点不在于演技，她只是善于将对世间的观察和感悟运用到表演中去，她从世间万事万物中吸取养分为自己的表演所用。而云静，过于集聚在表演本身上。专业化的问题在于它把你的注意力限制在一个点上，你所已知的和你想探知的东西都限界于此。你知道的一切就只是你的专业了。专业化切断了你与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的联系，不仅如此还切断你与自身其他潜能的联系。在你进入越来越狭窄的专业化轨道后，再想回忆你最初的样子就越发困难了。你开始怀念那个曾经谈钢琴和打曲棍球的人，思考那个曾经和朋友热烈讨论人生和政治以及在课堂内容的人在做什么。那个活泼能干的19岁年轻人已经变成了只想一件事的40岁中年人。有一天醒来，你疑惑自己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源自德莱塞维茨在斯坦福大学的一场开学演讲，演讲者曾是耶鲁大学教授，《优秀的绵羊》一书的作者。06与「朱丽叶」这个名字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张阮玲玉的电影海报。当初云静贫困潦倒，辗转搬家数次都带着的海报，就忽然消失了。之所以将云静单独拿出来分析，实在是因为个人对她的喜欢。看到曾经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后浪被困在原地不复奔涌，慢慢成为一滩死水，实在是心疼她。云静的身上，可以看到我们普通年轻人的影子，她的现状配不上为追求梦想曾受的苦难。希望今天的我们，能比她幸运一点点。特别说明，本文仅针对电视剧《阴丹士林》中人物形象进行讨论，对那个年代的电影圈的潜规则等现象，本人不赞同，也不在此处进行讨论。本文版权归作者橘喜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