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含悲无了时

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有这么一段话诉说着女人的悲剧：每个女孩都曾幻想自己是童话里的公主，拥有幸福，但就像某个齿轮突然脱了线，本来希望自己变成白天鹅，醒来却发现自己成了黑乌鸦，只有一次，人生只有一次，一切都回不去了。这段平静得近乎残酷的表白也同样适用于新加坡鬼才导演陈子谦的新片《十二莲花》。“十二莲花”本是闽南地区的一首老歌谣，讲述了一个沦落欢场的苦命女子悲惨的一生。在电影里，“十二莲花”的十二段歌词应和着十二篇人生章节，随着刘莲花的一生慢慢揭开，陈子谦在有笑有泪的《881》（又名《木瓜姐妹》）之后，彻底打了一张悲情牌，华丽的画面后面满当当的都是苦。和《881》一样，《十二莲花》围绕着福建七月歌台的习俗展开。在闽南地区，每到农历七月鬼节前后都会大摆歌台，让那些“好朋友”都开开心心一起回来欢聚，这就好像日本孟兰盆节围绕着高台篝火跳舞一样，戴着面具的人群中分不清生人逝者，大家都欢聚一堂，笑声朗朗。后来，歌台就渐渐演变成一种民间的演艺文化，歌者都穿上华丽夸张的舞台服饰，唱的大多是节奏明快、朗朗上口的闽南歌，台上台下热闹非凡。虽然《881》最后也是悲剧结尾，但总体看来总是笑比哭多，且有姐妹情深而不至于绝望，歌台的奢华喜庆被淋漓尽致地展现，木瓜姐妹穿着艳丽的衣裙在华丽的舞台上载歌载舞。这一次，陈子谦却把更多的关注放在歌台的背后，那些风光无限的歌手台上台下的鲜明对比，《十二莲花》里，五光十色的歌台让位给破败颓然的生活，中间穿插的几段明丽的歌舞却怎么也掀不开已经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哀然。家庭的破碎，亲情的可贵，责任的逃避，爱情的忠贞与背叛，人性的欺诈与丑陋……总之，命运的多舛，世事的艰难，这些都被浓缩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出来，她的名字叫刘莲花。自幼跟随给歌台伴奏的父亲讨生活的莲花，似乎一开始就结下了和那首“十二莲花”的不解之缘，同样的，她一生都在向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娘娘祈求一个未来，莲花，莲花，莲花，这个女子就如同淤泥里挺立的花蕊，期望怒放，却在盛开的一瞬衰败，被命运弃之如泥。唯有最初的一次，她是带着还没有任何瑕疵和裂痕的心灵，没有一丝苦楚地跟着歌台上的歌手哼唱着“十二莲花”，那时候她只是觉得歌曲婉约动人，却听不出歌里的苦。她天真地和迫于生计要她学歌的父亲说：“我想唱‘十二莲花’。”父亲回答：“那是大人才唱的歌。”她说：“那等我长大了，不就能唱了。”可是，只有等到最后回头来望，才知道真正唱懂这首“大人的歌”，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第一可怜罗莲花，出生欢场昧快活，凄惨落泊就是我，做牛做马也得拖，第二可怜莲花酸，苦命莲花心头酸，后母不为仔打算，想要嫁人也久长。可怜呀莲花呀，实在可怜哉……”莲花的父亲好赌，莲花唱歌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他，稍不如意非打即骂，更为了钱将莲花“卖”给所谓的“歌台王子”阿龙，年轻的莲花堕入情场，同时她的歌台事业也进入一个绚烂的高峰，她和阿龙以及小飞侠的三人组合红极一时。幸福就这样蔓延开来，将她笼在其中，连唱起“十二莲花”的时候，也会嘴角含笑，节奏明快如舞曲。父亲打骂她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没有痛，怎么会有爱；没有爱，怎么会有痛”，便被渐渐忘在了脑后。父亲被车撞死，成为那短暂快乐时光的休止符。曾海誓山盟的阿龙为了钱伙同看上了莲花的黑道老大在莲花面前演了一出苦肉计，莲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向着那些拿刀指着阿龙的混混们拼命地磕头，她一心救她的爱人，不顾一切，将自己低落尘埃，却不知道为的只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梦幻。她被第二次“卖”了，却还心甘情愿，在阿龙用口红写着鲜红“再见”的镜子前，绝望地等着她的爱人回家。被污辱，被拍下屈辱的照片，精神崩溃，却还记得在观音面前上一柱祈盼阿龙平安回来的香。“观音娘娘，他一整天没有吃饭了，求求你让他平安地回来，我等着他吃宵夜。”一等，十几年。足不出户，疯傻痴狂，昔日的佳人，变成一个披头散发神经质的肥婆，若没有小飞侠一直照顾着她，她早就死在无人知晓的昏暗的房间。但有的时候，活下来也许并不是救赎，“十二莲花”的悲章，还没有完。莲花和阿龙相爱的时候，小飞侠还是个孩子，小时候被妈妈逼得站在歌台上的他唱不出一句歌词，是莲花保护了他。莲花出事后，他一个人在歌坛跌打滚爬，用赚的钱照顾莲花，对她有求必应，又温柔，又耐心，他成为莲花生命中唯一的一抹温情。只是，这温情只是患难的情谊，若想占有，便会失去。他喊她“莲花姐”，却在给警察留的字条上，写她是他有精神病的阿姨。莲花只有他，而他却并不只有莲花，他带来他的女友，被愤怒的莲花打出门去。莲花是疯了，但她也意识到，这段感情也已经到了尽头，不能再留，就像是莲花即使再次站在歌台上，恍惚如昨，却已经物是人非，一句也唱不出来。否则，毁他，也会毁她。“现在你不需要我了，所以你走吧……”，小飞侠流着眼泪而去，镜头里他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爱哭的小男孩，一步步走下楼梯，莲花在门口唱“第九可怜莲花时，做了这行已多年，可怜家人无相见，我也不知在哪里”，可是，即使他是恋恋不舍地离去，却也从此再没有来。龙二是借推销某神奇石头为名骗感情空虚的中年妇女的小白脸，可是莲花这样又老又肥还疯疯癫癫的女人却不在他狩猎范围内。可是好似上天作弄，他长着和阿龙一模一样的脸，莲花就如同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以为爱人回来了，再也不想放他离开。两人初次的相遇，就如同诡异的戏折，能听见命运在暗处疯狂的大笑。龙二为了心爱的女人四处骗钱，却被女友背叛出卖，就像是代替曾经背叛了莲花的阿龙接受惩罚一样。绝望的时候他想到的竟是那个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疯癫的老女人。同病相怜像魔咒一般，使他回到她的身边，相拥而眠的那一夜，他竟有了今后要陪在这个女人身边好好照顾她的冲动。可惜，命运像甩不掉的轮回，同样的悲剧竟会卷土重来。欠了黑道的钱、走投无路的他想用一条廉价的项链骗取莲花父亲留给她的“很贵重”的项链。莲花执意不许，并不是因为此刻她已经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不是阿龙，也不是因为她看出了这个男人的目的，而是她执着地保护着父亲唯一的遗物，那也是妈妈留给父亲唯一的东西，那似乎就是她的过去，她还纤尘未染的时光。那小女孩笑得多么灿烂……那一刻她一定从多年的疯魔中清醒了，同样的疯狂磕头中，她已不再期盼任何人回来。她利用龙二尚存的一点点不忍夺回项链，吞进肚中。恼羞成怒的龙二掐她的脖子，按着她的脑袋向沙发上撞，然而她挣开他，怒目注视着他，血自嘴角流下，但她昂着头，那么决然，那么骄傲。此时她看见了小时候躲在角落看着万花筒的自己，那个小女孩一回头，原来早已经看见了今后自己的模样。她对着镜子扎起散乱的头发，镜子上还残留着昔日那朱红色的“再见”，即使是那么残忍的伤害她也没舍得将它抹去，只是“十二莲花”终于一曲歌毕。“十二莲花无了时，堕落黑暗难见天，少年赚钱是一时，老来怎样过日子，可怜啊莲花呀，实在可怜哉……”她这样的一场轮回，算是唱懂了这首大人的歌吗？若时光倒回，她还会憧憬着用一生去唱这首“十二莲花”吗？也许人生只是这样充满了巧合，也许唱“十二莲花”的人中不是个个都会那么悲苦，用一生去参透一首歌的方式太惨烈。可是，倘若你只是想好好守护你的幸福，生活却不知何时出了差错，白天鹅变成了黑乌鸦，你该怎么办？思来想去，从松子到莲花，女人的悲剧竟都是因为爱，那么渴求却终不能得，这并非她们自己的过错。但即使明晰了这点，当爱情来时，你会选择不爱吗？“没有痛，怎么会有爱；没有爱，怎么会有痛？”这算是警世明言，还只是自我安慰？本片太悲，看得人心痛，也因此在新加坡票房不及之前的《881》，人们说生活好累，却还要那么悲情，不如嘻嘻哈哈看一场闹剧，如同一场宿醉。只是闹剧总是看过就忘记了，而《十二莲花》也许注定无法成为流行，却可能慢慢熬成经典。没有超越《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但也是陈子谦交出的一份不错的答卷吧。值得一提的是，本片是孙燕姿第一次银幕演出，她将她的处女作献给了新加坡本土电影，以示支持。虽然她只客串了不到两分钟，但无疑是最好的宣传武器。在剧中，她是莲花第一次听到“十二莲花”时歌台上扮演观音的歌者，她像一个象征，她曼妙的歌声领着莲花踏进了“十二莲花”的世界，但是她所扮演的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娘娘却没能让莲花在那个世界里安然无恙。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