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男”时代来临？

《傲慢与偏见》中，班纳特先生曾经调侃他那头脑简单的四女儿，说只要她做上十年好姑娘，就带她去看阅兵典礼。可怜班家四小姐早生了两百年，要是活在今天，她也就能像我一样，在推着行李走进机场大楼的时候，一转颈赫然看到手持真枪的特警就矗立在身畔。不过，与吉蒂在处境上最大的不同，是我们如今置身于现代传媒的世界。于是，不仅普通生活场景中合法武力的在场监督正日益变得自然，另外，还有着电视与影碟一次次的直播与重播绰约着军人身姿的盛大庆典和军事演习，更有着商业性的影视制品把战争拆整化零地端到我们面前，形成日常娱乐的一项基本内容，同时潜移默化地施行审美调教。《狙击生死线》像所有出色的军事题材作品一样，最让我着迷的地方之一，就是那些频繁出现的展示男性身体的局部与武器的局部合为一体的特写镜头——套着露指黑皮手套的手把子弹仓推进枪膛，防弹背心被利落地围裹到胸背上，斜绑到大腿上的匕首带，从瞄准镜中穿射向世界的冷澈目光，以及比高跟鞋要更卖俏十倍的黑色高帮军靴……早就听西方理论说摄影机镜头是一种窥淫癖的行为，真的是张着嘴看《狙击生死线》让我终于有了一点这方面的理论觉悟。怪道一年来年轻网友们在花痴各种军服帅哥之时，笑哈哈地直接用上了“制服诱惑”这个词汇呢。直接后果就是，在机场，对于自己从前绝对心怀拒绝感的那位特警的真人，我居然不禁换了一副观赏的眼光去打量——哟，看到了活的耶！《狙击生死线》这部电视连续剧固然让迟钝如我者猛然认识到“特警（SWAT）”在自己生活世界中的巍然存在，不过，集编剧与导演于一身的刘猛真正的钟情其实在于职业军人，在于象征国家力量的强大军队。按照此类男性题材作品的铁律，女性只要出现就一定是错误的“冒场”，于是，随着神秘现身的赵百合被神秘的一枪击中，现实就在特警部队狙击手“山鹰”韩光(傅程鹏饰)、杀手“秃鹫”蔡晓春(孙逊饰)的交锋斗智，在刑警队长“黑贝”唐晓军(徐洪浩饰)对这二人关系的追踪破解中行进，断碎引出的却是一对“生死兄弟”几年前在“狼牙特种大队”的峥嵘往昔。飞到境外四处出“狙”，施行“定点清除”的秘密行动，在这部剧中，并不是设定在未来的、有待实现的期翼，而是徘徊在当事人记忆中的、已完成的往事！似乎，“狙击手”题材成了一个合适的途径，在近二三年的国产电视剧中，让一个民族悄悄萌生不久的对于世界的新型欲望，得以遮掩地宣泄出来。2009年，媒体热议《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蜗居》，但似乎没谁注意还有一部《狙击生死线》也在这一年播出，也许，是因为文化圈普遍秉守普世主义价值，一旦撞见那陌生的新欲望，会自动转过头去加以忽略吧。不过，我征询过离家最近的一家音像店的老板，这位四十来岁的汉子绽开着笑容说：“好看，这部剧特别的好看！”对于一位开店六年以上的音像店老板的意见，那是断乎没人敢于轻视的。至于我，没办法，从《加里森敢死队》和《中途岛之战》起，自小培养的嗜好让我一旦撞上美式的军事片、美式的动作片、美式的杀手片等等就立时浑身酥麻，毫无免疫力。《狙击生死线》的才华之处，正在于把这些美式类型片直接拿来，糅合在一起，讲成中国人自己的故事，而且讲得无比自信，也相当圆畅。侨商何世荣一次短暂的归国之旅，却被胞弟何世昌设下了暗杀的重重圈套，表面上是争夺家族财产控制权，然而何世昌其实是意欲以弑兄之举换得国际势力的支持。由于何世荣在海外凭借商人身份为中国成功收购到大量油田，是“伟大的爱国者”，所以武警，特警，反恐处，刑警都闻风而动，敏察的唐晓军甚至迅速搬来了中国陆军特种部队的狙击手小组作为援军，于是一场“局部特种作战行动”在开放城市滨海悄然爆发。偏偏受何世昌之雇的秃鹫又是满怀着对山鹰的怨念而来，设诈计以操纵他人，下圈套来敲死对方，越狱，追捕，劫囚车，反追踪，背叛，回心，施虐与受虐，敌手盟友的转瞬换位，男男的情感碰撞，高潮迭起的群P交火，便一轮轮的没法避免了。待闹到白马(刘竹饰)、秃鹫、山鹰连环用枪指着脑袋的经典3P桥段怪凄美地绽现在荧屏上，至少我在那一刻对刘猛充满佩服之感。让人佩服的还有剧中的一群青年演员，居然也一齐采用了美式片中的风度、神态与表情，包括细小的眼神与手势，包括瞬间的反应，都是彻底的“西方化”，不过，他们同时还能够把我们今天中国人的某些惯常神态巧妙地融入其中，让外来的这套东西变柔和，于是，一种其实完全不自然的、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中国青年形象，就在剧中异常流畅地呈现出来——最典型的应该是韩光与唐晓军的呈现。实际上，这样由脸到心都有明确定式的青年形象——其实在哪一国的现实中都不存在——虽然发源于美国影视，但早已成为了一种“国际风”，在欧、日、韩、印以及香港的商业片中化身千百，因此，哈哈，《狙击生死线》标志着大陆影视里的青年形象终于与国际接轨，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了！同样讲述狙击手故事，《士兵突击》中，是一群农民在奋力成为现代士兵，是许三多这个“丑陋的中国人”适应改造的过程；《狙击生死线》中的军人和警察却个个都是“国际先进水平”的城市青年，自信，自尊，个人英雄主义，心智明敏，体魄矫健，勇于独立判断和独立行动，性观念开放，驾锃亮的豪车，住堂皇的样板房，俨然是走完了现代化进程之后的中国人。同样甚至更富有魅力的还有这部剧的影像，特别是其中涉及暴力的影像，那些枪战、打斗的段落曝光着后《黑客帝国》的时空，曝光着反恐战争的时空，也曝光着网络游戏的时空。相比之下，《士兵突进》的军事场面（《狙击生死线》显然是由于缺乏资金，类似的场景很遗憾地流于简陋）固然精彩之极，不过，搬用的却是美国“二战”片、越战片所塑造的那个影像世界。山鹰、黑贝们怎么看都像是许三多们的儿子辈乃至孙子辈，然而爷爷与孙子的先后出世居然彼此不过相差两年，这也是只在当代中国才能有的奇观吧。刘猛的这部剧集远非完美，缺陷与漏洞很多，不过，“脱离现实”却绝不是列在其中的一条。类型片从来都是不沾尘埃、遗世独立的孤芳美人，只遵循片种自己特有的神秘规律，遵循它独门的重口味的美学。杀手片倘若尊重现实，那可成个什么模样？更何况，一个文艺创作者敢于无视现实之“真”，仅仅遵循个人内心之“真”，正是一种天赐的才气，是一种基于觉悟的无畏。让人沉吟迟疑的，倒是《狙击生死线》在各个层面上“接过美国人手中的枪”或者说“拿起和美国人手中一样的枪”时，竟是那么的坚定，又那么的自有主见。中国陆军狼牙特种大队是精锐中的精锐，从战术、装备、技能到术语都直接从外国军队移植，但却有着自己的精神资源。从各个部队来到这里的优秀狙击手们必须通过最严酷的考核去竞争“刺客”、“鸣镝”、“响箭”三个等级的称号，其中“刺客”为至高一级，因为据剧中的看法，中国古代刺客的精神实质是“忠诚，勇敢，顽强，并且具有侠义之心”，“有着坚不可摧的的信念感和使命感”，“为了一个承诺，可以赴汤蹈火”。显然，这部剧虽然极端推崇个人英雄主义，也完全是靠了个人英雄主义才得以快节奏地推进剧情，但却反对个人主义，这恐怕是它与所效法的美国片分野的地方。秃鹫就是因为无法突破个人心理感受的狭隘，才走向人格的崩溃。不管山鹰怎样表白，他就是无法理解，山鹰的心理问题其实比他更严重，更自卑，也更脆弱。得西方文艺神髓之处在于，即使秃鹫真的看到山鹰的怯懦时，他也拒绝相信，并且暴怒异常，然后找出一个最伤害自己的理由为山鹰开脱，成了个夹缠不清的冤家。山鹰却找到了克服内心症结的办法，那就是做一个“简单的爱国者”，由此，他变成了“一个摆脱了低级和趣味的人”（恕我引用网上的俏皮语）。“坚不可摧的的信念感和使命感”被推到了如此的极致，剧中的军人和警察们，乃至所有的青年男性，简直向着生命中撞上的随便什么对象，手中的枪，警徽，荣誉称号，救命恩人，作战搭档……都会献出最纯粹的忠诚，绝不讨价还价，更不求回报和理解。这种脾气甚至蔓延到两性关系之中，以致形成了非常别致的风光——这部剧只要求男性对女性单方面的忠心！在一个类似“水浒”或“谢奇”的、又美又性感的单性世界，按照铁律，女性都是无耻的擅入者，作为一个物种在剧尾的时候差点灭绝。当硝烟散尽，是摇滚青年钟世佳毅然换上商务西装，搂抱住身患绝症的生身父亲何世昌与失去双亲的堂弟，组成了整部剧里唯一一个成点样的家庭，宣告了男性世系的延续。另一方面，因为剧中的世界是一个强者的世界，所以现身其中的女性也个个意志坚强，行为独立，难以驾驭。每个主要的女性角色都有不止一个恋人或追求者，也都不惮于随时放下一段情感。赵百合在负气之下选择秃鹫之后，居然理直气壮地哭着对山鹰说：“我真的喝多了，你能不能原谅我？”相对的是，男性们不仅一点不在乎女性的无情或无常，反而个个死心塌地，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无怨无悔。表现在负责文戏部分的三个小生王欣、钟世佳和孙晓波身上，那股子之死矢靡它的劲头已经到了喜剧的地步。这种不平等的两性关系看上去很怪，但却是完整地拼嵌在剧中关于世界的图画之内。“猎隼”严林(周惠林饰)的人生落差颇为震撼，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任何个人被作为子弹从轰鸣前驰的钢铁战车上发射出去之后，都可能就此弃置在路边，如一粒被风遗忘的沙。无论山鹰的“祖国知道我！”还是黑背的“我要知道真相！”都难以跨过几代人痛苦的生命体验：大历史给无数个人造成了摧毁性的伤害。中国没有倒下，很多的中国人却倒下了，落在尘埃里，无声无息。这种痛感无疑镌刻在剧情当中，与类型片的黑色基调混合在一起。唐晓军作为必设的角色——命运遭受池鱼之殃的好警察，恰恰因为太能干也太忠于职守，冲得太远，反而被反恐处网住，从威风八面的执法者沉降为不能见光的卧底。然而，另一方面，诸如“白头雕”老方等人肆无忌惮地利用韩光和唐晓军这一类情节却又在阐释，为了崇高的目的而拨弄个人的命运，既绝对必要，又无法避免。因此，青年男性作为一个民族最强健的部分，就该以充满尊严的隐忍，代替他人承受所有必不可少的磨难，把被强加的命运转变成主动担当的使命，转换成内心的召唤。女性与祖国一样，是落在男性身上的命运之一。更何况她们还是医生、音乐教师、电台主持和记者，是文明社会的象征，也是教养良好的平民的代表。军人和警察的设立正是为了保卫文明，保卫平民，可是文明与平民却又总是居高临下地对照着暴力的卑污和狂野，所以双方的关系一定不会平等，只能靠提供保护方的一厢情愿、一往直前来维持，换来的则是被保护方的不信任和疏离。剧情仿佛在阐释，这种关系不是具体哪一家哪一国的特例，而是人类社会无法改变的基本规律，平民男性实际上就是预备役的士兵，因此应该和军人们一起满怀着荣耀感背负起这种屈辱。网络上把美德满抱的女性戏称为“圣母”，《狙击生死线》简直是塑造了一群男版“圣母”——一群“圣男”。70后的刘猛和他的同为70后的演员们整出了这么个气象堂堂的世界，让我这等生于60年代的古老生物目瞪口呆，一旦80后、90后出手，那又会是什么样的震撼？答案其实已经在陆续出现了，一篇网络小说《往事随风》的后记中，作者Apple写道，在不久的未来也就是十年之后，一位军方决策者由于爱人战死沙场而冲冠一怒，竟致“被海牙国际法庭以‘战争罪’、‘种族灭绝罪’、‘反人类罪’缺席审判”——也许是我会错了意，我怎么觉得，年轻作者写下这句话时暗含了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