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之拷问
来源:噗噗影视 责任编辑: 更新时间:2022-10-30 05:26:37人气:0
以《阿黛尔的生活》夺得金棕榈后阿布戴·柯西胥好似才真正炙手起来,剧组因情爱戏份而起龃龉的传闻更为此添了一份柴火。这是柯西胥的第五部作品,亦非他首次展现难相与的性情,在这位略显孤敏导演手下,不仅参演者或处“困境quot;,观众也要面对密集对白、熬人铺述、大胆身体展示的考验,这种风格化影像或被归于新现实主义遗风,却也隐含了“作者”所固守的一种策略——向“观看”电影的人施加压力以改变其目光,变更观赏电影、观察世界的态度与方式。柯西胥坦言这是他所有创作不可回避的一个核心,如果说在早期当代移民后裔题材作品中尚不明显,那到题材相对极端的前作《黑色维纳斯》无疑已昭然若揭了。《黑色维纳斯》历史渊源本就是一个再令人瞠目不过的悲惨事件,非洲科伊桑族女子萨吉·巴特曼被殖民者带到文明的大英帝国却从被迫赤裸在畸形秀中表演野性开始,最终作为“非人”被层层解剖、女性的器官亦成为科学家界定的未进化完全母体奇观展示多年。称呼自己为quot;KhoiKhoiquot;即“纯粹的人”的科伊桑族人失去家园,又在欧洲中心主义、种族主义、现代科学的暴力碾压下失去了“人”的身份,而这一压迫恶行正是通过“观看”实施的。“霍屯督的维纳斯”曾经是秀场引为噱头的名字,到了柯西胥手中,确实召唤来这个丰美肉体中熠熠发光的灵魂,如同美神阿芙罗狄忒起于珍珠浮沫,重生于现代银幕。她曾暴露于各种各样地眼光,忍受玩弄与践踏。而今人受挟于艺术的刑具观看她“被观看”的过程,就无法再掉以轻心,无法不羞愧反省:致使悲剧的这些“目光”是如何生成,党同伐异的现代文明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柯西胥不需以坎坷生涯抒情,眼泪太廉价了,也无意亲手拍案,因“人人心中有一个法庭”。正如当霍屯督怪人安详奏唱,秀场观众的欢腾就结束了,代之以无声的躁动,萨吉一生沦落,一丝一缕呈于影像时,银幕外的我们就得接受更为严苛的拷问,我们知道不止于此,黑女子的柔软心肠不止于音乐乡愁,诱惑她咬上鱼钩本非无知野蛮,而恰是对文明的渴慕,这是迎接她的第一个陷阱。对笼中表演初有怨言时,主人为她描绘美好图景,又献上衣饰奴仆来讨好,这或许是一百六十分钟里最轻盈的段落:随从相伺左右,马车经过伦敦街景泛绿春光,萨吉挑出一顶最繁花拥簇的檐帽,一本正经得既可笑又可爱。伴随殖民者来到非洲大陆的是欧洲社会遥遥的询唤,当天然的人憧憬起资产、爱情、体面生活,她投向自己的目光就已经不同了,强势文化虽召唤了她,却又对其顺从嗤之以鼻,这种自我塑造并不被应允,高贵身份因而只是“一场颠倒梦”。一个女人的深渊之路总是离不开情爱的,但这毕竟是一种奢侈品,所以《黑色维纳斯》不乏欲的摹写,却少有爱的笔墨,不然,这可能会变成另一个O娘的故事。但零星的线索却恰恰是影片关节点之一。萨吉不是拥有“最纯洁爱情”的阿黛尔,更不是出身名门的阿黛尔雨果,她没有飞蛾扑火燃烧自己的资本,她对情爱的态度,恰恰与后者相反,是因为过度缺乏而希求以此反证人之身份,这构成了第二个陷阱——一个吻,这是驯熊人的高超手段,或许类似于对野兽的抚慰,也是导演易被忽略的神来之笔。柯西胥善写客体而不是主体,我们很难在他的作品中接收人物的情感,从被遣返的移民、追逐单车的老人、木讷的小男孩到酗酒的萨吉都是不善表达、甚或不善表情的角色,这一特征导致的不只是一种现实性的模糊,某种程度上也更换了观众位置,我们并不再能与剧中人同喜同悲,反而因为“观看”与外界力量站到一边成为行为的主体,与驯熊人这个残忍狡猾的捕食者一起向猎物靠近,通过中段这短短几分钟异常简省的爱与美的奉承,影片轻而易举过渡到另一个轨道,萨吉的回应不可知,臣服的姿态却是明显的。作为渴慕被爱的女人与沦为玩物的异兽,角色身份与命运间的跌宕再次拉大,最终异化为彻彻底底奇观式的“物”留存下来,等待更多的目光。在剧场式的几乎与情节——羞辱“表演”等时长的影像里,十九世纪看客的目光聚焦于萨吉,为未曾得见的奇观兴奋,在quot;表演quot;之外,另一些目光则有所图谋——商业利益、科学价值,这些目光决定了她的命运,它们更糟、或者说更坏,它们不关心肤色、性别、情感,物化所有可被剥削的人、事,然后一古脑儿席卷到一个巨大的生产机器里面去。电影观众也被迫成为在场的观看者,却不能享用丝毫窥淫快感,被迫钉在椅上、在黑暗中、在银幕前,与周遭人群分离,毫无遮蔽地看这个美的、活的生命如何在注视下消亡。所了解的人性之天然可爱愈是跃然于影像,遭遇非人待遇、被剥夺“人”这一身份的处境则愈是可怖,“在场观看”的真实感将罪恶共享予影片观众,不适感自“人”与“非人”的反差而来。要想与故事中丑陋看客撇清关系,须得付出忏悔,对峙于决定那些目光的意识形态,这或许正是导演目的所在,而影片也确实提供些许“被期望”的观看者角色供人们参考代入,唯有这种从群体中独立出来的目光是不得不善良的,它们来自同受大环境限制的无力个人,以共鸣给予萨吉心灵微薄自在空间,从酒精麻醉、凌虐压抑中释放回忆与情感。这或许无济于事,但至少在影片里呈递了一些温柔时刻,如贵族酒会上萨吉与小提琴手的协奏,记者关怀时萨吉的哭泣,以及科学院花园中,年轻学子为她作画,雀鸟鸣叫,二人分享面包与美酒,好似忘了室内还有人在等着测量她的牙齿、脊椎、脂肪厚度与猿猴对比。这些时刻转瞬即逝,相对于漫长的残酷展览十分精简,是柯西胥夹带的浪漫主义。他尽力使每一分秒精确、严谨,却没有选择用完全的压抑和批判将形式推入极境。柯西胥私淑信仰马克思的帕索里尼,或因此透露出这样的立场:关注心灵的艺术才能辨别“人”的价值,从而对抗理性主义、资本主义带来的异化。对当代少数种群在主流文化中境遇的摹写素来是柯西胥作品的线索之一,这来自其移民后裔的背景,《黑色维纳斯》离开当代法国社会回溯到十九世纪,殖民、性别之类的背景命题变得更为复杂,他藉此增添了影像的厚度,关注核心仍在敏感心灵的际遇,这种相对纯粹的艺术主题中和了帕索里尼的现实批判与马里沃的法式细腻,供与执笔者更开阔的创作空间。柯西胥因对个人风格的坚持自陈步于刀锋,今时电影也正需要敢步于刀锋的作者,但这种“敏感心灵”命题所决定的“有情”似乎略显逼仄,无法匹及导演于影像调度、艺术理念的天赋。谴责“有情”很难为,但看着心爱导演踏上“新世纪大师”的门槛却不得入也实在是一件苦事。帕索里尼是“尘沙中的太阳”,柯西胥大概在雨雾里,彩虹易得,守得云开却不容易吧。(原载于《文艺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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