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规则的莫比乌斯环

文|徐春晖导演柯内流·波蓝波宇作为当代罗马尼亚电影的领军人，多部电影曾入围国际电影节。2006年其处女作《布加勒斯特东12点8分》获第59届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2009年《警察，形容词》获第62届戛纳电影节费比西奖。2014年他和自己作为足球裁判的父亲拍摄了第一部实验性质极强的纪录片《重赛的重读》。用纯画外音对话的方式复盘革命前夜的一场球赛。《无限足球》则是波蓝波宇第二部足球题材的纪录片。波蓝波宇自己曾表示过，“所有事情都离不开政治，就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他镜头下的人物都处于罗马尼亚历史上特定转折时期。通过聚焦个人，从而探讨个人背后的政治和历史对其生活和精神的影响。《无限足球》也不例外。这一次他回到家乡，将镜头对准自己的朋友金纳（Ginghină），一个30多年执着于创造全新足球规则的人。我们不确定金纳对多少人说过他的遭遇。可能一个都没有，所以他才面对镜头絮絮不止。可能很多人，所以他才那么连贯，像打了底稿。不管是哪一种，青年时代受到的两次生理创伤对他来说无疑是刻骨铭心的。他能准确地记得发生的年月日、具体的场景、受伤之后的心理变化。第一次是踢足球的时候。球在他脚下，十来个人围着他，想要抢球。其中一个人铲球的过程中，弄伤了金纳的腿。又因为就诊不及时，落下了病根。这次受伤使他失去了去林业大学深造的机会。第二次是在工厂搬东西的时候，旧伤复发。所有伤痛的源头都是足球。对改变自己命运的足球，金纳做出的回应是改变它。他总结自己受伤的两个原因。一个是足球场地本身的问题。如果不存在直角，自己也许不会被围堵，难以动弹。所以他借鉴东方八卦的理念，将足球场改造成八边形。一个是足球规则的问题。他的理念是“尽可能地解放足球”。因此，他将足球运动员分为两组，分守两个半场，不能交换。为了符合越位原则，他又在中场线的基础上增加了两条辅助线。足球成为可以在整个球场自由来去的物体，而人被固定下来。波蓝波宇曾一针见血地问：“所以你认为球比人重要？”金纳解释说，直播的时候影像也一定是跟着球，对准带球的球员。没有球，再好的球员也不能发光。可见，金纳不是从足球运动员的角度，而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设计规则。这也注定他的革新只能是纸上谈兵，不能奏效。在影片后半段，终于有一个当地球队采用他的规则进行实地演习。教练在场外的分析，发现这种模式在实战中很容易形成1对1的状态。如果一方球员能力强，另一半边甚至根本不会拿到球。好处是可以给另外半场的球员时间思考，坏处是整个球场陷入了一种凝滞的状态。足球教练表示，足球美妙的地方正在于传球和带球这些运动。它应该被赋予最简单的规则，而不是织起一张网将运动员限制其中。他认为金纳混淆了一些本质的东西。和金纳足球改革的远大抱负对应的是他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如果说足球给他带来的伤痛还存在一点人为原因，那么自己的人生轨迹则完全不受自己掌控。1996年开始工作，他曾在内瓦达的农场工作过一段时间。分区放牛的制度也给他设计足球规则提供了灵感。后来因为911事件，他没有拿到美国的工作签证，只能回到罗马尼亚，在政府机构做职员工作。每天负责拆信送信、解决请愿者的申请。他将自己的生活模式和超级英雄类比。他们平常都是做着普通工作的失败者，但转身却用生命保护着整个人类世界。日常工作越琐碎，改造足球的任务就显得越发重要。只是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这一改变的必要性，除了金纳。为了让自己的规则终有一天可行，金纳会继续修改自己的方案，从2.0到2.1、2.2…..2.93.0。波蓝波宇打趣道：“无限足球”。在波蓝波宇第一部以足球为主题的纪录片《重塞的重读》中，他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你不觉得这场足球比赛和我的电影很像吗？时间很长但是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套用到《无限足球》中，金纳的人生可能就和足球比赛一样。历时很长，但从外表看来他和足球规则的比分依旧是0：1。金纳指着家里挂的一幅画对波蓝波宇说：“如果你没有留下一些标记，用来指导自己和其他人，那就不算活过。”这就是金纳无限的根源吧。他渴求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足球既是他苦难的开始，也是他抒发的突破口。年轻时候，金纳向往的是鲁滨逊那样的冒险生活。足球阻止了他。他就只能在足球的规则世界里冒险。《无限足球》依旧延续了波蓝波宇一贯的风格，将政治隐喻变为不可忽视的注脚缝在人物的经历之上。金纳受伤大致与齐奥埃斯库政权的垮台同时发生。他后来遭遇到西方的排斥，转而陷入乌托邦式的革命幻想，都带有罗马尼亚典型的影子。通过金纳之口说出欧盟联合下实际精神上的分崩离析也只是一笔带过。波蓝波宇并没有让政治成为自己电影的主语，而是用带有喜剧色彩的荒诞感呈现了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物。他最终目的是让人在球场拥有一些自由和安全，但是他自己设计的制度却几乎抹杀了人的自主性。很难用合理、可行这样的字眼去评判金纳。足球规则不管本身是否有问题，对金纳而言都是必须要改革的。如果足球规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那么自己的腿伤，应该怪谁呢？如果不是自己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一次次受阻呢？如果没有足球这一目标，他生命中至此遭遇的一切应该向何处抒发呢？波蓝波宇几乎全程和金纳一起出现在镜头里，构成一种聆听和陪伴的姿态。可能这正是金纳所缺少的。波蓝波宇自身的在场与参与讨论也让这部冷色调的影片没有那么冰冷。“凡我所疼爱的，我就责备管教他”—圣经启示录3:19最后一段影像极具实现性，让人联想起他处女作《布加勒斯特东12点8分》结尾对准大雪和街灯的长镜头。金纳的独白响起，影像以极缓的速度漂浮在蓝绿色滤镜处理过的大路上。对启示录的一句祷词的追本溯源，他推出建立规则的目的正是为了让人们少一点暴力，多一点自由。只有那些不愿意给自己一点自由的人来说，这种带上枷锁的世界才是乌托邦。金纳说着带有些卢梭色彩的话语走在自由和规则的莫比乌斯环上，我们却似乎无法对他的无限再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