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飞正传》：纽约客在永无乡

解读《宋飞正传》，此为下篇。——————————————在情景喜剧《宋飞正传》中，单口相声演员杰瑞·宋飞出演他自己，他和他剧中的三位朋友在1995年到1998年间统治了美国每周四晚上的喜剧时段，最后一季平均收视率高达2127万，至今仍是美剧在本土的纪录保持者。殊不知，这部剧的前三季却数次因收视惨淡而差点被砍。今天慕名而去的观众，不少人也会在第一季的平淡面前大失所望。此剧第四季才超新星爆发，实非偶然。这一季，出了公认全剧经典中的经典《竞赛》一集，堪为典范的也至少有七八集。而支撑剧集在随后几年攀上收视率顶峰的几样看家本事，不是在这一年里一股脑出现的，而是在前几季中陆续显现的。不过在它们磨合到第四季浑然一体的境界前，买账的观众不多罢了。身为纽约客的潜规则第四季一条贯穿始终的线索，是其东家全国广播公司(NBC)请宋飞和朋友乔治共同创作情景喜剧《杰瑞》，荧屏上两人构思《杰瑞》，等于是两位作者走到台前来讲解《宋飞正传》的主旨，即“没有主旨”，“什么都没发生”。乔治对NBC的总裁说，“你吃饭，你购物，你阅读……你吃饭，你阅读，你购物”，“这就是生活”。而1998年，最后一集末尾，重现了试播集开端宋飞对乔治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一番高论，旗帜鲜明地宣告本剧最终回到了原点。“没有主旨”只是一种姿态，并不是真的失焦；讲述“什么都没发生”的生活，关注的其实是生活本身。此剧往往用推演到极致的窘迫境地，来展示日常生活的奇诡之处。最初，在其他的支撑元素出现前，《宋飞正传》只专心讲一件事，怎样做一个纽约客。试播集的故事是：女人周末出差来纽约，对男人说“可以聚聚”，什么样的“信号”是有意发展亲密关系？第一季算上试播集，也只有短短5集，每集都围绕这类话题展开：宋飞疑惑，在退回朋友关系的前女友伊莲面前，可以谈论新的约会对象吗？两个朋友看上同一样东西怎么办？怎样和不对路的同性朋友谈“分手”？剧集对人与人关系微妙之处的兴味，一路延续了下去。这些天天都在运行、但是又秘而不宣的潜规则，在宋飞犬儒世故的眼光中一一显影出来。第三季，伊莲想在电话中和人说分手，知道她和对方约会了7次，宋飞遗憾地告诉她，有必要面对面说分手，他说，“如果是6次，我会放过你的”。第四季乔治与苏珊交往后，还想约会其他女人，辩称他和苏珊还没有定下来，宋飞郑重地开始讲授约会对象是否升格为女友的一套判断标准：周末不用约，两人默认会在一起；女方在他的药柜里存有自己的润肤露；他家有她的卫生棉。乔治不得不承认，苏珊已经是他的女友了。宋飞和朋友们的生存图景，是属于大都市的。向NBC争取投资时，宋飞说起第二季的一段经历，一家中餐馆里，宋飞和朋友们在漫长的等位中度过了整整一集，每人都有心事，一个个陷入无畏的挣扎，他们等的位子似乎永远都不会来了。类似的，还有他们从超市出来，拎着将死的金鱼，怀抱沉重的电视，赶着去赴会，却在大型地下停车场的迷宫里迷路了；四人分开乘地铁出门办事，在四条线路上各有不同的奇遇等等。此剧1989年首播时，剧中的生活离我们还远，现在看正是时候。《宋飞正传》里有些状况，比如外出时失联，手机普及后不太会再发生了。不过，一座城市膨胀到“大都会”的形态，总有太多相似之处可以去体会。“大熔炉”里听杂音“大都会”必然是个熔炉，而熔炉从来都不安静。在我看来，1990年1月30日播出的《对小马的评说》是《宋飞正传》的一个里程碑。这一集第一次用“刻板观念对他人形成冒犯”来构筑笑点。这是第二季的第二集。一对远亲老夫妇的金婚纪念日，在晚餐餐桌上，伊莲无意中不屑地谈起拥有小马的小孩，她认为小马是一种“不正常”的动物。宋飞附和她说，他“恨一切小时候有小马的人”。女主人愤怒地插话：“我有过小马。”顿时，房间里一片死寂。老太太继续为自己正名，说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波兰是有小马的，他们波兰人的小孩都有小马。“这有什么问题吗？”她质问宋飞。老太太拂袖而去，宋飞委屈地向众人辩解道，谁能想到移民会有小马？历史图片里，移民都是乘着船进入纽约港，从来没见过他们有谁骑了小马来。为什么会有人从到处都有小马的国家，来一个没有小马的国家？这段台词好像有逻辑，又句句荒谬，每一句都跟着不小的背景笑声，与镜头里一桌子木然静默的客人恰成对比。本来半开玩笑地埋汰富人，在陌生人中间是很安全的话题。然而，富人家小孩才养小马、移民等于贫穷、穷人不会有小马，都只是固化了的观念，并不牢靠。一旦预设成事实来用，正好撞在一起，角色荒谬了，观众笑了。持有不同信念的人之间不可调和的对峙和冲突，是《宋飞正传》中又一件反复在讲的事，剧集总能找到纽约这座移民“大熔炉”的杂音，一边把因种族、阶层或仅仅是个人立场而不同的执念摆到台面上，一边又对其进行拆解。第六季的《沙发》一集里有一场戏，非常形象地演出了这种展示与拆解。宋飞和伊莲在一家朋友开的高档餐馆等着上菜，伊莲说绝不吃某家捐钱给反堕胎组织的外卖，宋飞看上去不信伊莲能放弃这么好的饭，请来老板一问，不料这位真的是反堕胎人士，而且因为个人经历而对这个话题反应强烈，伊莲听罢愤而离席；邻近桌子的女人说，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我也走。安静的餐厅立刻乱作一团，不少女人拽着男伴离去，也有人高声支持老板。《对小马的评说》一集中，那位波兰老太太在宴会当晚去世了。宋飞怕是自己气到了她，出于愧疚去了她的葬礼。冲撞他人事后的愧疚，后来成了整部剧最大的情节推动力。这是传承了“犹太式的愧疚”吗？是，也不是。乔治的母亲当然很典型，据说她一辈子没笑过，在她眼中儿子永远是错的，得经常从不可救药的边缘挽救他。可是，考虑到四人组愧疚后的补救，大多是初衷有点伪善，想补偿却反遭怨恨，“犹太式的愧疚”何尝不是《宋飞正传》拆解的一种刻板观念？超人的另一个“逆反世界”玩味生活中的潜规则，在“大熔炉”里听杂音，伪善的愧疚经常被识破——难怪在大结局的诉讼中，有那么多角色作为受害人上法庭指证宋飞这帮人。不过他们最大的与众不同，不是冷漠，也不是伪善，而是浅薄。宋飞惊叹在餐桌上被分手也没影响乔治的胃口，乔治很认真地说，那是你没吃过他家的鸡蛋沙拉；送外卖的华裔小哥被撞了，乔治只关心他点的那份食物撒了没；伊莲听到男友出车祸的消息，先买了零食才去医院，被男友识破后怒斥。“你是我见过的最浅薄的人”，伊莲对宋飞说。关注食物多过活人，不是心不好，而是想得太浅。他们的世故，其实是一种天真。他们坚定地浮在生活表面，拒绝成长。全剧的第一段台词里，宋飞评论那颗扣子说它位置太高了，在无主之地(no-man’s-land)，让乔治看上去像是和老妈生活在一起。如此看来，四人组的小圈子构筑了小小的永无乡(Neverland)，一个“没有成年人(man)的地方”。角色机锋相对时，常常提醒观众这个惊人的事实。他们常常说对方和自己不是“成年人”。“这太过孩子气了”，“去解决问题，有点成人样”，伊莲对宋飞说。宋飞的回答是：“哦不，那是不可能的”。“也许两个大男人能建起小木屋”，宋飞和乔治自认“我们可不行”。伊莲发动朋友们绑架了楼下整夜狂吠的小狗，扔到了郊外，事后悔悟这是小孩干的事，自己根本没长大。邻居克莱默也不是“大男人”，但他不是小孩，而是常常作为“非人”的存在，与其他三人形成对照。他傲气地说：“人类会这么做，我不会。”他也曾说：“我也是人。”潜台词是人都会犯错。宋飞纠正他说，“某种程度上你是。”言下之意是你干的真不是人事。克莱默在两种身份之间随意切换：化外圣哲和几乎以动物本能生存的愚人。有一次，宋飞突发奇想，不想当小孩了，想变得正常，当个会关心他人的成年人，是他点醒了宋飞，“你以为你能过不同的生活，但是你不能”。而因他的愚蠢坏的事也不计其数。关于《宋飞正传》有很多奇谈，其中有一个说法是每集至少有一处“超人”的指涉。这未免言过其实，但宋飞一天到晚张口闭口不离超人，倒也不假。他家的冰箱门上一直贴着一个醒目的超人冰箱贴。第八季有个角色个性好像是宋飞的反面，和善、温暖而可靠，宋飞称他为“逆反杰瑞”。他解释说，超人的一个逆反版本生活在一个颠倒的平行宇宙里，见面的时候说“再见”，离开的时候说“你好”。宋飞没有向整天挂在嘴边的偶像看齐，而是选择成为他的另一个逆反版本。四人组的“永无乡”，可以视为超人一个微缩的“逆反世界(BizarroWorld)”。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拥抱，没有教诲”(主创之一拉里·戴维语)，不过，“没有主旨”，那是骗你们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