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颁奖季学院为避免陷入“奥斯卡太白”的政治不正确,力保三枚以黑人为绝对主角的种子选手入围多项提名。与《月光男孩》《隐藏人物》相比,《藩篱》从片名暗示到剧情简介都给人一种破除种族歧视、追求民主平权的强烈印象。然而改编自黑人剧作家奥古斯特•威尔逊1983年原作的《藩篱》却是部包裹种族外衣的沉重深刻的家庭伦理片。若说好莱坞近年对复古情怀格外买账,那么2010年曾在纽约科特剧院演出话剧版《藩篱》多达114次驾轻就熟的丹泽尔•华盛顿选择此时将之翻拍为电影,不妨看作是对80年代伦理片经典如《凡夫俗子》《金色池塘》《母女情深》等召唤代际理解和夫妻扶持这一家庭传统观念的回归和变奏。故事发生在1950年代的匹兹堡底层社区,围绕华盛顿饰演的男主角
特洛伊•马克森一家展开,黑人对生活压迫的反击、对现实的无奈妥协、婚姻与梦想的角力全部通过对话表现。特洛伊年轻时曾是职业棒球新星,因肤色得不到机遇,使他心怀怨恨愤世嫉俗。生活穷苦走上抢劫道路、意外杀人身陷囹圄、出狱后洗心革面组建家庭,他想重返棒球赛场却因年纪过大被拒,只好去做环卫工人养家糊口。他为权益据理力争,成为第一个开垃圾车的黑人司机。除了照顾妻儿他还要看护战时脑部受伤的傻弟弟,与白人同事也成为至交好友……影片以润物无声的方式解构民主进程(球队中有色人种增加、黑人环卫工争取当司机),又直视婚姻家庭生活中人性的灰暗惨淡:为夫为父的特洛伊顽固地拒绝接受时代的变化,消极沟通理解,为心自造藩篱,以为家人奉献所有来自我标榜,沉醉在被亏欠的牺牲者的崇高幻觉中。大儿子沉迷音乐演奏提琴、小儿子想打橄榄球升大学,父亲对他们的教育全都是梦想奢侈别冒险、赚钱贴补家用要紧。对于挣扎在生存温饱线上的人来说,失败的成本承受不来,可以说特洛伊在摧毁未来希望方面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他的不安全感一大来源是看似他照顾弟弟,然而他赖以栖身的房子全靠受伤弟弟的抚恤金得来。他袒露愧疚心迹自然得到妻子和观众的谅解,然而弟弟总是惹事被抓,之前曾两次被劝送其去医院时严辞拒绝的特洛伊,还是言行不一地为了钱签署协议卸下负担。特洛伊争取到司机职务后,才告诉亲友自己连驾照都没有。不守规则不负责任若此,也为后来出轨做了注脚。影片中段他向妻子坦白在外有了私生女,让不少观众有了情节断裂之感。然而重看时就会注意到他的白人朋友曾多次提醒暗示他不要后院起火,还意味深长地表示“有些人建藩篱是为了阻挡人,有些则是为了留住人。”出轨事件爆发后,特洛伊人见人嫌,与朋友也渐行渐远,见面尴尬失去话题。与之相对,维奥拉•戴维斯饰演的妻子罗斯则是整个家庭的黏合剂,她热情开朗、温柔体贴,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修建篱笆对于夫妻两人有着禁锢和保护的双重性:前者要往外推、后者要向内拢。当特洛伊冷硬对待儿子们时,她从中调和避免难堪;当特洛伊坦诚出轨事实时,她恸哭却无力离开,默默忍受着丈夫在外陪情人乃至最终抚养他抱回家的丧母私生女。她的妻性和母性因责任感而深深烙印在精神中,直到被特洛伊的夫权阴影吞没,失去了自我尊严和重新开始的勇气。就像片中她说:“他是如此高大,仿佛占据了整个屋子。但也许,他的身影太过高大,以至于我忘记留给自己一点空间了。”初看之下《藩篱》注定是部争议颇大、评价两极乃至令人观感不佳、愤而离场的影片,不仅由于其话剧式电影的天然缺陷即台词轰炸、场景单调、调度简单,易使人心生疲倦不耐烦,而且影片塑造的角色层次丰富难以定义,观众对之态度也会走向极端。华盛顿饰演的特洛伊前半程絮叨嘴炮、暴躁霸道,后半程人物轮廓逐渐清晰,优点缺点暴露无遗,他真实可信到令人心悸;妻子罗斯的自我救赎,则仅仅是与特洛伊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把私生女当作自己生命力残缺的部分,照顾抚养长大。按照现今流行的非黑即白式贴标签人设,他是自私自利的直男癌,妻子有隐忍善良的圣母心,孩子们则要摆脱原生家庭深入血脉的影响,全片堪称三观不正。然而不怀偏见地随之经历这一场与白人无异的中年危机,会发现片中为世所困的男人、为爱奉献的女人、为梦所限的孩子,都被强大的宿命感所压迫、不知如何挣脱,设身处地去想:这桩悲剧又何尝不是一种现实?在爱与恨的边缘,命运映照循环也令人唏嘘。特洛伊因与父亲的纠葛而少小离家独自闯荡,他回顾往事时固然有对父亲的愤恨,之后却又喃喃自语:“打拼之中,我也能感受到父亲血脉里对我的影响。”小儿子想走父亲的运动之路,却以重蹈覆辙之名被强力阻挠,特洛伊与小儿子的恶性互动及至最终赶走儿子都仿佛是当年旧事复现。然而父子之间真的只有恨吗?别忘了那首出现三次、特洛伊父亲写的老狗布鲁之歌,它仿佛亲情的象征,在三代人中传唱。妻子罗斯被丈夫告知出轨时,她哭诉自己童年时的兄弟姐妹都是血缘混乱、不同父母的孩子,她竭力避免自己的后代面临相同处境。可最终她为特洛伊抚养的三个孩子又是同父异母的关系,自己的命运仿佛粘身魔咒和残忍玩笑,令人痛心。特洛伊直陈出轨原因是情人让自己暂时忘掉对家庭的责任,让他放松。而全片紧张的人际冲突下能让观众喘口气的则是特洛伊的傻弟弟盖布。没有梦想受挫的苦闷,他因单纯而快乐。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房主”,他仿佛坐标为家人提供参照:大儿子演奏音乐正如叔叔盖布吹奏小号,小儿子放弃梦想后加入海军陆战队正如盖布曾投身二战,他两次为嫂子送上与她同名的玫瑰(Rose),何曾见到特洛伊如此浪漫?特洛伊出现的最后场景是以挂在树上的棒球为出发视点的、边缘模糊的广角镜头。刚把儿子逐出家门的醉酒父亲挥舞球棒,仿佛堂吉诃德般与自己不顺意的人生较劲。黑屏后六年过去,亲友重聚竟是在特洛伊的葬礼上。儿子们的不甘和愤恨终究被时间和死亡抹平。结尾在“圣愚”弟弟的号声中,随着妻儿们的视线看到天空拨云见日、金光四射,特洛伊的灵魂仿佛升入天堂。这一镜头不禁令人想到《破浪》结尾,云端的钟声令人宽慰。虽然不乏有为其洗白的嫌疑,但细想之下是彼时社会发展的局限性和时代烙印,加上人物本身的性格和原生家庭的影响,才让他成为一个不讨喜的形象。纵然他犯下很多过错,但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他尽了责任就仍是值得被缅怀、被铭记的。另外此处的处理也与之前傻弟弟的预言呼应:他曾在圣彼得的审判书里看到过哥哥的名字,死后上天堂。《藩篱》的话剧推出时就曾获1987年的普利策奖和托尼奖,本次电影化剧本由原作者奥古斯特•威尔逊亲自操刀原样照搬,丹泽尔•华盛顿曾说:“奥古斯特是美国的莎士比亚,你不能改编莎士比亚。”依托原作固然扎实好看,但作为电影,其场面调度简单平实,对话用双人镜头正反打,冲突则中近景加特写,整体常规无甚惊喜。而人物经历的丰富外延部分,也不用影像画面来呈现而全靠台词表演来推进,对于如今的观众来说恐怕就不够有吸引力了。度过高密度连珠炮的对话前段,中后部分节奏逐渐放缓,间或穿插静默时刻作停顿逗点,让那些袒露内心的或沉思往事的絮语、或直陈委屈的哭诉成为引发共鸣的情绪刺点。不过华盛顿的话痨实在太像说唱,熬到触动点恐怕还真需要点耐心。《藩篱》获奥斯卡提名的四项大奖中(最佳影片、最佳男主、最佳女配、最佳改编剧本),最有得奖可能的是维奥拉•戴维斯的女配。《藩篱》中她的两场哭戏极具穿透力,一场充满恨和绝望、一场渗透爱与怀念,金球奖最佳女配已收入囊中,奥斯卡小金人似乎也近在咫尺。毕竟作为影片女主角,她为提高获奖机会,主动自降为女配去竞逐,祝她好运。本文版权归作者穿山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