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杀死种族主义者谢利可汗

文丨卓鹏程靠近端详，垂死的谢利可汗比电影里要平静得多。他半部脸被烈火扯得稀烂，毛皮焦黑剥离，翻出赤红的血肉。听见脚步声，他挣扎着抬起头，结满癜痕的脸显得无比狰狞。如果还能说话，我想谢利可汗一定会充满仇恨地嘶吼一声，然后扑过来把眼前的人孩撕碎。可惜他的声带已经被吸进的热气毁掉，平日里开山碎石的四肢在间歇地抽搐。我小心翼翼地把「红花」插在地上，确保随时能致他于死命。然后，我坐在在一片焦土上，开始跟谢利可汗聊天。你好，谢利可汗先生。在为你解脱之前，我想和你聊聊。你应该不介意多活一会儿，听一会儿我的心声，对吧？谢利可汗，从我读书识字开始，就一直痛恨并鄙夷着你——在思想灰白的童年，谁不是呢？我们看见吉卜林笔下的你残暴而又狡狯，愚蠢而不自知，在密林游荡如被放逐的游魂。天生残疾的你，空有一副反派的面孔，却一步不敢逾过丛林社会的法则。在本当除掉毛克利(罗翰·昌德饰)的丛林会议上，你却被人孩手里的「红花」骇破了胆，胡须被燎光也不敢声张。就连死到临头，你也丝毫没有失掉丑角的本色——因为吃得太饱逃跑不迭，被毛克利驱赶的牛群踩碎了身子。谢利可汗，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你。一个一心向弱者寻仇、可憎又可怜的森林弃子。你跋扈是因为你得不到尊重，你往来为恶只为掩盖你无枝可栖。你向人孩寻仇，只能放大你的软弱。在童年想象力收拾不住的夜里，你曾许多次以受难者的形象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我想象着你的死状，想象身首分离时尖锐剧烈的疼痛，想象鲜血浸透了一整个地面，想象被无数野牛在头顶践踏而过。但我想，这样的死法也许比电影里的更让你「愉悦」。我讨厌电影里的你。虽然这一个你无比强大，可以一击杀死头狼，让整座丛林瑟瑟发抖——可偏偏你又如此悲哀，比其他动物都看得明白却不被理解，明明手握大义却被森林厌弃，就连死时也不明不白。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本该严肃探讨的异族生存的社会问题，会在最后被粗暴地改为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英雄史诗。为了给孩子们一个不糟心的结局，人类急不可耐地将你塑造成了一个激进的种族主义者、一个倒行逆施的暴君、一个不择手段的复仇者，将正邪勾勒得棱角分明，然后用一场乏善可陈的勇斗大魔王将所有矛盾掐断。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看起来睿智高贵的丛林动物们，在毛克利将自己的家园付之一炬后，还坚信人孩无罪，坚信人孩属于丛林。为什么那些主宰丛林、宛如神祉的巨象，只因毛克利帮助一只幼象脱困，便宽恕了他毁掉丛林的罪孽。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都会陪着那个异族者讲完身份认同的故事。他们明明知道人孩不属于这片丛林的任何族群，明明目睹了丛林被毁的惨剧，却仍然和毛克利「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也许，这片丛林的成员们和我的族人们一样，在恐惧面前，习惯了示以绥靖的面孔，习惯了示以盲目的爱。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想、最让你死不瞑目的，是毛克利扔下「红花」、摆出与你决死的气势、怒吼出「我是狼群的毛克利」，然后却在其他野兽的拼死掩护下将你引到火海想要把你烧死。我知道你一定愤怒得忘乎所有。你是这片丛林里最毒辣狷介的猎手，不可能意识不到那根枯枝有多危险。然而你扑得好像你完全没看到人孩蹩脚的陷阱。你愤怒，因为你发现毛克利是如此狡狯，表面上扔掉火把划清与人类的界限，最后却想要靠火将你杀死。你愤怒，因为那些团结而盲目的动物永远不会意识到，杀死你的毛克利，终究不是「狼群的毛克利」，而是「人类的毛克利」说到底，谢利可汗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最后你做错了什么，会被整个森林厌弃。如果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不是人类，抛开了无处不在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让那个人孩去掉该死的正能量光环，我想你会是捍卫丛林的英雄。某种意义上，也许你才是那个被迫害者。还好这只是一部合家欢的儿童电影。人们离开电影院时，不会费力去思考长相甜美、人畜无害的毛克利和面目可憎、行为不检的你，究竟哪一个才是丛林真正的敌人。在他们看来，编剧强行塞进的思路不会有错，不管其中逻辑是多么混乱，其中的价值观有多诡异。我觉得我们有一起祈祷的必要。愿毛克利永远不会长大，不会去和群狼竞争，不会发现自己离开了「红花」永远也不可能保护家人、抵抗尖牙利爪，不会想到征服这片丛林只能依靠「恐惧」的力量，不会意识到自己生而为人、远比丛林中的飞禽走兽更高等，不会如那个杀死恶龙的勇士一样最终堕入魔道。愿毛克利永不长大我站起身，看着面前了无生气的谢利可汗，叹了一口气，将火把凑向他的脸。谢利可汗剧烈地颤动起来，伤口被扯动的剧烈痛苦让他面目几近扭曲。我沉默地看着这头濒死挣扎的野兽，半晌，按灭火焰，从地上摸起一块尖利的石块，一下一下，砸断了谢利可汗的喉管。编辑丨杨凯排版丨路麓邮箱丨[email protected]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使用执笔为杖，寒山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