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娃娃的人物像不是很懂日语的观众,也许会忽略掉影片中很重要的一个点:
吉田志织所饰演的吉娃娃在称呼自己的时候,既不是完全不用人称代词,也不是用第一人称代词(诸如わたし),而是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吉娃娃。所以她口中的很多台词直译过来即是:吉娃娃也想去,吉娃娃也想玩ins,等等等等。放在语境下,这种语言非常值得玩味。虽然有一部分女生会这样说话,但相对的,很多女生,包括一部分男生,都会比较反感这样说话的人。一般来说,人们认为这种女孩喜欢装可爱,矫揉造作,套用在国内的语境下说是绿茶也不为过。只不过,放在吉娃娃身上,这种预设似乎并不成立,因为吉娃娃并不像很多工于心计的女孩,牢牢掌控自己的人生,成为“人生赢家”或是“魔女”。人生对她而言并不易于反掌,她爱上有暴力倾向的渣男,踏入演艺界,被代表财富和权力的话术洗脑之后又很快被甩,沦落到无家可归,四处借钱,拍AV,与黑道扯上关系,最后遇害,被分尸……从某种程度上说,吉娃娃是那群年轻人中最天真也最脆弱的一个。不是装天真,而是真的天真。她缺爱,害怕寂寞,渴望在一群人之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后被一个以黑暗为底色的世界深深吸了进去。相比之下,
门胁麦饰演的美树则类似很多普通人。对美树来说,吉娃娃既值得羡慕,又令人想要保护,因为吉娃娃抢钱,吉娃娃一炮而红,吉娃娃成为舞台中央的明星,这些都是她做不到的。反过来,美树一眼能看到渣男的本质,吉娃娃反而就做不到,所以美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种天真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是一种“青春的自杀式袭击”。二宫健的个人风格尽管口碑两极分化,但本质上二宫健用了一种其实并不算新鲜的视觉风格和一种并不算新鲜的拍法,拍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从影像上来说,“MV式”的剪辑早就被广告导演出身的众多导演发扬光大,中岛哲也就是其中翘楚。而且可以预料的是,目前崭露头角的年轻导演中有MV或CM拍摄经历的,比起上一代可能更多,所以这种影像风格可能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日本电影当中。从拍法上看,非线性叙事和POV的运用也早已不新鲜,不仅在日式悬疑片中大量使用,应用在青春片上也有非常成功的案例,比如《听说桐岛要退部》(巧合的是桐岛的导演吉田大八同样是广告人出身)。而从故事上看,用多个视角拼凑起吉娃娃遇害之前最后的一段人生,夹杂着小团体里其他人的一些故事,并不复杂。需要指出的是,POV在悬疑片中的运用,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接近真相,每换一个视角就更接近一分,例如《白雪公主杀人事件》和《告白》等等,但在本片中的作用类似《桐岛》,并不是为了揭开一个关于吉娃娃的真相(当然也做不到),而更多的是以追忆故人为一面镜子照出吉娃娃身边每个人自己的状态。甚至到了最后一幕,车窗外奔跑的吉娃娃无限接近一个幻象,让人不禁怀疑吉娃娃是否真实存在过,石子激起的波纹从中心蔓延开来的时候,才是故事的意义最大化的时刻。尽管二宫健绚丽张扬的影像风格招来很多批评,但我并不认为《吉娃娃》是一部为炫技而炫技的电影。无论是MV式的剪辑还是绚丽的色彩,大部分要么是因为夜店戏的需要,要么是用在讲述吉娃娃故事的段落。相比之下,无论是美树的戏份,还是
成田凌饰演的吉田出场的戏份,都用了迥然不同的影像风格作为区分,尤其是专属于后者的幽深冷峻之蓝,更像是一种控诉。从这种解读出发,专属于吉娃娃的绚丽影像,不如说更衬托出她的天真放纵。更何况,二宫健并不是一位只会拍MV的导演,无论是静还是动,他都有相当强大的掌控力。
浅野忠信饰演的摄影师坂田与吉娃娃的那场对手戏,包括片尾成田凌与麦麦的那场强奸戏,都具有相当的戏剧张力。不要嘲笑我们的空虚坂田这个角色是全片中唯一一个“父辈”角色,他象征着声望、金钱以及权力(甚至父权)等等,二宫健借
村上虹郎所饰演的永井之口,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爹味”十足的形象,他支配他镜头下的人物,他说教,他喜欢说教的原因是他掌握话语权,他相信自己所说的,也没有人会反驳他。从两个显得有些对立的层面去解读坂田和吉娃娃的那场戏,一方面,我们可以说坂田利用了权力和智识的不对等,以一种类似PUA的方式对涉世未深的吉娃娃进行了洗脑,吉娃娃在坂田面前两次闭上双眼具有很深的象征意义。坂田将吉娃娃变成自己的附属品,随后又将其甩掉,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吉娃娃陷入“黑暗深渊”的开始。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吉娃娃面对坂田的诘问无言以对是因为这些诘问击中了她的软肋,乃至这一代年轻人的软肋。对未来有什么设想吗?在各种圈子里和别人一起混总算是觉得不寂寞了可真的不寂寞了吗?很讽刺的是,将坂田的诘问用这种方式提炼出来,你会惊讶地发现,这些在本质上和《桐岛》里东出昌大饰演的菊池宏树所面临的诘问并没有区别。《桐岛》里的高中生们到了大学生的年纪,依然面临这些诘问,只不过如果说《桐岛》的菊池宏树是因为看到了同代人追梦的姿态而自惭形秽,那么《吉娃娃》里面的吉娃娃和永井所面对的则是近似高墙的上一代人,就算是吉娃娃的“对照组”美树,在片头用独白的形式回答这种诘问,也不过是说“也许长大成人才是正道?”,但这种“长大成人”的背后是什么,依然不堪一击。即使如此,我并不愿意站在一种“上一代人”的视角去对这群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做出什么批判。一方面,即使是从我们每个人的自身经验也都能明白,长辈的批评几乎都是代际相轻少有干货。另一方面,二宫健在影片中的许多政治指涉,寥寥数笔勾勒出了一个并不值得信任的社会。明抢的六百万日元本来就是贿赂政客的钱,而结尾处的“新加坡炸弹袭击”更像是一种隐喻。显得和日本一样“安全”的新加坡也会遭遇这种事件的话,日本的日常就不会被打破吗?美树开始主动去寻找当时的伙伴追问吉娃娃的故事,其契机是
栗山千明所饰演的记者直击她的内心:你对吉娃娃有怎样的情感?而美树则将这种追问传递给了她的伙伴们。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后半段的影片中,出现在镜头中的每个人都开始有了灵魂,也表现出一种真诚,这是因为语境发生了变化。不被追问也不会主动提及,但并不代表没有感受。对于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说,无论是夜店蹦迪还是一掷千金的狂欢,实质上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享乐,而只是在巨大的虚无和对社会的不信任之下,想要从焦虑迷茫中抽离的一种手段。既然我们知道从今往后的日子里,无论是纯爱还是金钱甚或是光明的未来都不会有了,那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成为社会人之前度过最后的欢乐时光呢?不要把我们当成傻子,我们不是不关心,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面对或者不愿意说出口罢了。我个人认为这种虚无感和时代焦虑让人非常有共鸣,即使我自己并不会选择当一个partypeople,也不妨碍我们共享同一种空虚。从这个角度来说,一部分批评认为本片“没有灵魂”我是不能同意的。吉娃娃还在跑吗看完电影,也许会想,如果吉娃娃还活着,她还在跑吗?如果她还在跑,那她的跑道尽头又是哪里?包括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又会成为怎样的人?当然,就算吉娃娃已经不在,生活也会继续下去。也许他们会像吉田一样,老老实实穿上正装打上领带,带着填好的简历去求职。也许他们会继续在家里的美发店工作,继续追逐电影导演的梦想,或者继续在东京一边打工一边度日,或者回老家……但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们都将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就像村上春树所写,“我们剪了头发,每天早上刮净胡须。我们已不再是诗人不再是革命家不再是摇滚乐手,已不再睡在电话亭里,不再在地铁车厢里吃一袋樱桃,不再凌晨四点用大音量听大门乐队的LP唱片……毕竟已经二十八岁”。等他们到了二十八岁的那天,回想起和吉娃娃共度的那段时间,会不会觉得吉娃娃才是绚烂又短暂的青春化身?本文版权归作者绿衣去2010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