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开篇得有disclaimer,但是鉴于这部电影影像上的密度和故事的简单程度,我觉得剧透也好是不太会影响观影时的体验的。出于对二宫健的影像风格,冈崎京子以及門脇麦的喜欢,我在看完《吉娃娃》后几个小时写下这篇随记,旨在梳理一些个人认为有趣及值得琢磨的点,行文并不成体系也不准备做考据或者研究工作,甚至可能会因为我的坏记性产生谬误,希望阅读的朋友们不要介意。二宫健/影像看完这部电影后,想必令观众们记忆最深刻的会是二宫健的影像风格。用“MV”影像来描述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用来推荐电影又似乎略带贬义。其实二宫健并不是第一次使用这样的风格来拍摄电影。在他的首部商业电影《睡美人之终》里,二宫健就交出了一份值得人们注意的答卷:引来高桥一生和藤冈靛为他背书,影评人和媒体也将91年出生的他与小林勇贵(《全员死刑》)、竹内里纱(《みちていく》)并列为日本若手监督里的希望之星。二宫健从小接受好莱坞电影熏陶的二宫健的电影梦起点是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在与Crea的采访中,他自称最爱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从小学开始就不断进出“洋画座”。到了小学五年级在影院看了重制版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刷新了二宫健对于电影的认识,以好莱坞为基点,又将视野扩展到了小剧场和自主电影界。从小的迷影背景熏陶下,他也试着拿起摄影机,在08年一跃获得了【第三届高中生电影大赛电影甲子园】的导演奖,最后进了大阪艺术大学(石井裕也、熊切和嘉、吴美保、山下敦弘以及我极爱的桥口亮辅(中退)都读过这个大学)进修。毕业作品《SLUM-POLIS》(还无缘得见)造成轰动,自主电影时期拍摄的一部电影顺势被“翻新”成为《睡美人之终》...可以说二宫健的电影生涯是渊源悠久而又顺风顺水。结合二宫健的背景来分析《吉娃娃》里的“MV”影像,似乎更能说明缘由。首先是夸张鲜艳的“MV”色彩、质感以及跳剪。在《睡美人之终》的采访中,二宫健就曾提到他喜欢用MV的剪辑与质感来突出“梦”的梦幻感。虽然《吉娃娃》不像《睡美人之终》有明确的梦与现实的融合,但年轻人们在大都市纸醉金迷的生活,配以酒精与烟草的致幻效果下,现实与“梦”或“梦幻体验”的对接也变得理所应当。充分利用MV的影像风格的主意来自二宫健对于卡梅伦克罗《香草的天空》的执迷,也受到了如达伦的《梦之安魂曲》以及尼古拉温丁雷弗恩《唯神能恕》及《霓虹恶魔》的影响。NWR的《霓虹恶魔》虽然评论两极,但影像出彩毋庸置疑春节在大阪homestay的时候,我遇到住家的儿子Satoshi君与朋友Daichi君。两位都是知名大学艺术系毕业,一位从事音乐工作一位从事广告片导演工作,年纪与二宫健相仿。在和他们的聊天中他们也坦言虽然文艺上喜好广泛,但总归是从小接触的好莱坞电影、黑人音乐等对他们风格影响最深。不过商业与独立间也没有绝对的分界线,就像Satoshi他们会进出小剧场去看滨口龙介、三宅唱的电影一样,二宫健的影像也不只有“好莱坞”的影子。电影里
村上虹郎化身导演志望的大学生,整天端着个DV在一群朋友中乱转:二宫健剪辑进虹郎所拍摄的“真实影像”,进一步模糊并探索电影制作、电影文本与派对梦境间的关系的同时,也勾连起日本深厚的纪录影像传统。另外,我还能记起的一个与日本实验电影经典相关的sequence是吉田诗织饰演的吉娃娃与某男同学做爱的段落,直接互文了松本俊夫在《蔷薇的葬列》所启用,到了库布里克《发条橙》里为人所知的“加速影像”。对比起“自主电影”导演,二宫健可能显得更“主流”,但他也不止停在“好莱坞”式,而是让我看到了一种不同的日本电影的未来可能:非动画电影、不只是家庭剧和melodrama、也不是小津-是枝-XXX这样的线性作者论;而是一种从“好莱坞”出走,结合日本自主电影、实验电影与纪录影像遗产的,既能够吸引影像爆炸时代眼球,又能够兼顾人文社会内涵的的“主流”电影。类型/叙事这一段我想来聊聊《吉娃娃》的叙事,从类型切入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吉娃娃》看似剪的很狂躁很迷乱,但故事一路说下来起码表面上的故事无比清晰。影片借門脇麦饰演的主角之口,第一人称回溯了她与吉娃娃及她们的朋友们(七八个人的小圈子)之间的经历。而門脇麦要解决的,其实是吉娃娃被人碎尸的原因,以及她们这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的叙事结构在我印象里其实是日影悬疑片的惯用套路,一下子进入我脑海的是《白雪公主杀人事件》,同样是一种侦探式的调查-询问-回溯-矛盾-集中-顿悟的叙事方法,值得质问的当然还有各人记忆的真实性和选择性(于是我们还可以联系上作为元方法的《罗生门》)。这样的故事通常讲到最后就不止是在讲破案,甚至大多数情况下直指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悬案,而是观览式地带我们了解了一遍每个角色的性格与相互之间的关系,更有甚者投射到整个社会的某一群体或现象。《吉娃娃》可以算得上是忠实重现了这种日式悬疑的叙事方法,但不同的是它还无缝拼贴了一些另外的类型,比如说“MV电影”。《白雪公主杀人事件》改编自凑佳苗小说虽然这可能不是一种单独分类出来的电影类型,但二宫健对MV的使用的频率达到了好莱坞歌舞片的程度。看到一半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今年早些时候看的《一个明星的诞生》或者前几年《爱乐之城》这些经典歌舞片的翻拍及对传统模式的依赖:因为它本质上是百老汇式的表演者-观众的二元论,不管你唱的是爵士还是摇滚。而《吉娃娃》的歌舞是一种互动性的“派对模式”,大量运用EDM与蹦迪元素,配合快速的剪辑是直接对观者的身体进行影响,人随时要随着鼓点蹦起来投入舞池的感动,这与好莱坞经典歌舞片强调的被动观看是完全不同(这里是我自己的感受,也可能没有contextualize当时的观众与观看方式,希望专业研究者可以斧正)。值得一提的是这里使用的音乐类型其实也和主流地下无关,如果互文日本近年来大量使用音乐的电影人,首先想到的是与hip-hop音乐人深度合作的空族与三宅唱,他们几乎都是亲身浸淫在音乐圈,时常给音乐人拍MV或者直接启用音乐人在电影里进行live表演,而在《睡美人之终》里就直接开拍MV的二宫健自然也在此列。这样的音乐段落几乎不是为了观看而准备,而是为了影响观者身体,直接质问影像看/被看的边界而准备。二宫健本人也坦言他对于音乐以及音乐节奏如何配合影像,如何配合角色的身体动作进行同步的探索兴致高昂。在拍摄现场演员们也几乎都只在玩(虽然要兴致高昂玩一整天也很累),尽情享受欢乐时光,配合滨口的读台本方法论,我们可以发现日本的新锐们都有意无意地在重新思考“表演”的本质。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忽视冈崎京子的原作对本作叙事的影响。虽然还没有拜读过原作,但由于时间跨度(91年到19年),我们不难想象二宫健做了最大程度上的改编,这与同样改编冈崎京子,选择忠实还原90年代氛围的行定勋(《河畔》)大相径庭。首先二宫健选择的EDM音乐就是一种被称为“后现代”的音乐制作方式,它对接戏仿,对接波普艺术,对接后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以及对接符号下“空虚”的内核。它对于电子技术的高度依赖也带出了深度媒介化的今天年轻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娱乐选择。所以二宫健毫不在乎地在电影里直接叠化电子产品屏幕到现实场景,simulacrum在今日肯定不再是奇观而是日常。但叙事中年轻人们的空虚感却是直接继承了冈崎京子所代表的90年代日本亚文化内核。经历过泡沫的日本从经济环境开始社会上下一片呜呼哀哉,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们在一片狼籍下扮演的是孤魂野鬼,直接引发了丧文化大爆炸。一些90年代全球性的母题,比如LGBT文化的兴起,也是冈崎京子经常探讨的内容。二宫健对于年轻人们的问题做了一次更新,这个我在最后一部分再谈。对LGBT的刻画,二宫健选择的是呈现而不强调,这也符合当今发达社会主流年轻人们的看法:它渐渐从一个政治性的反抗符号内化为一种社会常态。如果熟悉椎名林檎的朋友肯定还知道她那对著名的Lesbian伴舞AyaBambi(已分手)。在《吉娃娃》中,Bambi就出镜扮演了小圈子里的一个角色,也是打破次元壁,引起了日本亚文化青年们的热议。在破局之前,AyaBambi曾是日本甚至亚洲亚文化青年的GayIcon后现代/反抗我肯定不想也无能很学术化得大谈特谈这个议题,只就我记忆中的部分做一些解读。首先我们前面说过二宫健在影像上大量使用戏仿以及波普元素,但他插入的一系列政治符号同样值得注意(我不知道冈崎京子是不是在原作里也有用这些,无论如何解读都是成立的)。一系列的政治变故表面上对应的是年轻人们的生活状态与青春进程:影片开头是吉娃娃带头的一段“抢钱”戏,而他们抢夺的钱正是由地产开发不当得利的政府官员们的“贿赂金”。这场变故随着这些官员们的落马变成了一笔横财,直接导出了年轻人们纸醉金迷的快活岁月。大概不用看电影你也能读得出直接挑战权威所呼应的少年心气与青春无敌吧。到了影片的中段,电影唯一一个主要中年演员——
浅野忠信的出现算是给故事划下了转折点,他利用自己的经验和权势,在摧毁吉娃娃的自尊的同时与其建立起一段权力不平等写满欲望与利用的爱情关系。这不仅导致了吉娃娃与年轻人成员互相日渐疏远,也为吉娃娃在奢华都市里的堕落写好了注脚。二宫健拍的吉娃娃从无所顾忌的小女生变成instagram网红、杂志模特再为了赚钱去拍AV最后辗转于黑帮和不同的男人之间,落得惨遭杀害的戏码,似乎和沟口健二爱拍女人的下行阶梯是类似的:直指的是一种社会的弊病,只不过背后的黑手从“父权”变成了“消费主义”。不过电影毕竟不只关于吉娃娃本人,另外一个明显的影射是年轻人们对“外界”的漠不关心,以及“友情”在这个时代的微妙变化。吉娃娃死后,一起玩的朋友们开始展现出的只是表面上的悲伤,就像电视里播报的新加坡大爆炸案,每个人都围观一种奇观:碎尸-爆炸;却没有人真正关心,因为这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吉娃娃》的日版海报,背后的波普符号一目了然,同时也是年轻人们常活动的酒吧的背景装饰随着故事继续,二宫健是慢慢在为当代日本年轻人们洗脱“罪名”。他借着門脇麦的质问,慢慢导出每个角色与他们所认识的吉娃娃间的情感,观众们才意识到他们的肤浅其实是一种伪装,也是在当代青年社群生存的法则。你要我酷,你要我靓,要我是个好玩伴,要我开放;于是我不可能和你坐下来谈爱情,谈严肃的社会新闻。这样的亚文化场景在公开读诗自揭伤疤的90年代肯定是难以想象的。然而青年文化必然有其政治性的一面,即使其不直接参与政治。从第一人称主角門脇麦的逐步自我展露中,我们能看出她的迷惘、痛苦与不解,她试图去质问和寻求真相,用一种温吞不自知的方式,而她的革命手段是缓慢而又内敛的。在经历了现实的打击(和
成田凌的一段绝佳的对手戏,起始是門脇麦问“你看了昨天的爆炸新闻吗”,得到的是面对灰暗未来无可救药的回应)后,門脇麦依然作为青年集体的一员一起为吉娃娃组织了一场祭典。每个人在自我身份的小政治独白下,袒露了对吉娃娃、对青年群体的坦白。这指向一种新的集体(collective),一种离散的,不直接的政治参与方式。学者MoriYoshitaka在论文中以2003年3月21日发生在东京日比谷公园的50000人反(伊拉克)战游行作为切入点,详细阐述过日本年轻人的一种崭新的行动主义(activism)。这个由音乐人及亚文化爱好者们组成的组织名为「殺すな」(不要杀害),在游行过程中有DJ打碟放Techno音乐,共同狂舞蹦迪。他们缺乏一个明确的政治诉求,也自然独立于左右对立的政治话语,所有喜欢蹦迪的年轻人都可以加入其中,对学识毫无门槛,但要求参与者带着设计好的招牌、看板或者乐器加入游行队伍。比起意识形态主导的旧游行方式,「殺すな」完全是一个文化主导的组织,于是也通常被解读为一种后现代现象。但Mori指出这种新的组织方法可能比起意识形态主导的旧政治对立更为激进民主。首先是高度媒介化、兴趣细分化的今天,如何组织宅的不行的年轻人们肉体上集合已经成为一种难题,而文化活动(live,party)显然是一种强大且难得的动员模式;其次,像日本新宿的“だめ連”(废柴联合会)这样的组织,实际已经成为一种反消费主义反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这些年轻人们通常都从事在日本话语里被称为“フリーター/freeta”的职业,中文可能可以翻作“自由职业者”。但结合日本高度资本化机构化的产业环境,不难想象选择这种职业作为生存方式的年轻人们究竟有着多大的勇气与反抗精神。他们抑或从事独立文艺工作(自主电影/音乐),抑或只靠便利店/饭店打工过活,抑或两者结合。他们借着发源于资本社会、消费文化的流行文化,身体力行真正反抗着后资本时代的社会体系与阶级制度,所以Mori对这种方法有相当高的评价。高嘉丰有一个歌叫《蹦迪治大病》,按照这种思路也可以被激进化(radicalized)。而且日本的这些新的“革命者”们并非只关注享乐,不接触社会底层,新宿站西口曾经有一个纸板箱村,住了许多流浪汉(这个在三池崇史的《新宿黑社会》里面还有一段纪录影像)。这些流浪汉不仅只有日本社会经济上的底层,也有边缘族群如在日韩国人、在日华语语系人等,甚至还包括一些前风俗业者。在政府为了市容建设要强行拆除这些人居住的“房屋”(由纸板箱搭建)时,也是这些年轻艺术家们站出来,为流浪汉们在纸板箱上进行了二次艺术创作进行发声反抗。这种反抗方式到了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末已经不再新鲜,但二宫健在《吉娃娃》阐述的其实是类似的群体建构与反抗设想,配合他能够引起人身体反应的影像确实有其独特的意义。这里借着《吉娃娃》的故事内核,我只简单描述捍卫后现代这边的看法,新左派肯定也有着自己的不同意见与批判。2003的「殺すな」游行,流行文化符号背后到底是虚无还是未来,我们可以讨论尾声/产业最后我想回到电影,回到日本电影。现在日本电影在大众话语里几乎沦为了动漫和没落的代名词。实写电影的黄金时代不再,产业急需新的作者。近年来兴起的一个概念“日本电影第三次的黄金期”,我的好朋友小宋在深焦上已经详细说过(平成再见,平成:2018年日影总结),但总而言之滨口龙介和深田晃司还算是“电影节作者”的范畴,三宅唱和空族又是偏向自主放映传播不广。像二宫健这样的受到好莱坞主流电影熏陶,又接受过专业电影训练,接触过独立、实验、纪录各种方式的导演,可能反而成了异数。一是日本电影工业的委员会制作方式给新人导演们留的自主空间有限,二是日本电影工业的萎靡不振未必能够容忍花大价钱制作的新经典好莱坞式作者,三是二宫健更后现代的政治参与未必能讨得老牌左派评论家们的好彩。但无论如何二宫健算是在这条路上开了一个好头,照顾到了夹杂在主流与小众中间那批文化青年的口味。《吉娃娃》的反馈与票房势必会影响到二宫健的未来,但面对如此有风格,有个性的年轻导演,我肯定还想看到他的下一部作品!参考资料「門脇麦×二宮健いまの20代が考える、岡崎京子カルチャーについて」https://www.cinra.net/column/201901-kadowakininomiya?page=2「新進気鋭の映像作家・二宮健監督20代的な映像&音楽センスに注目」http://crea.bunshun.jp/articles/-/21647「二宮健監督が振り返る、初の商業映画を撮って感じたこと 「スタイルを構築しなければいけない」」https://realsound.jp/movie/2018/07/post-221967.htmlMori,Yoshitaka.quot;Culture=politics:theemergenceofnewculturalformsofprotestintheageoffreeterquot;Inter-AsiaCulturalStudies,6:1,17-29,2006.本文版权归作者Methy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