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令人心碎的恶魔

王尔德的《不可儿戏》中，小刁妮西西丽说：“我不喜欢小说好下场，看了令我太颓丧。好人好下场，坏人坏下场，似乎太不公平了。”《待到重逢时》中的大儿子布鲁诺，必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坏得绝望而疯狂。　　强人多不得好死，弱者则不得好活，按这逻辑，他想做个强人的理想是完全实现了。这世上没人在乎他了，连审判也尽可免去，直接处死罢了。　　他刚出生，母亲便为了阻止父亲上前线而开枪自尽，外祖父母将他留在身边，千方百计地阻断父子俩的联系：“到那时，布鲁诺将不再是他的儿子了，他会学会恨他。”仇恨吞噬了两个老人的心，布鲁诺也被拉下去跟着做了陪葬。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怎样爱着他，想念着他。　　当这个英俊清冷的青年看到自己几乎不认识的父亲和他美满的新家庭，谁能知道他心底的痛楚？父亲的丧偶之痛早被如今的娇妻愈合，膝下两个可爱的女儿让他从不乏天伦之乐，他大概觉得布鲁诺也该和自己一样，活得快快乐乐吧？他大概觉得，儿子对自己的冷淡不可理喻吧？　　十几年里他没见过家庭的温暖，十几年里他从不知爱的模样。可如今他却有责任去像自己的父亲、爱他的家人，真是讽刺。公平正义可用来谴责他，可惜命运对他从没有公平过。他心中仅剩的目标和慰藉，便是出人头地。　　二战如火如荼，他却利用自己的圆滑与地位逃避了兵役，回到了祖父的香槟酒庄。可是有了能干的继母，他在此不过是闲人一个，飞黄腾达成了镜花水月。　　布鲁诺并不是什么悲剧英雄，他为达目的，可以毫无底线地坏事做尽，谎话说的流畅不脸红，出卖家人、杀害工人，强暴同父异母妹妹。他本想把妹妹当作讨好纳粹军官的贡品，天真的妹妹为了寻找成为战俘的情人相信了他，然而终于及时抽身，令他功亏一篑。他愤怒不已，平日那层沉着、优雅、冰冷的假面一下子破碎了：你们个个要挡我的路，你们个个不想我有好日子，你们把属于我的东西都夺走了！那一刻，他胸中二十年来的积怨，全喷薄而出，只是头困兽，不，禽兽不如。酒庄的宝库亦被他献给了纳粹军官，仔卖爷田，纳粹得七我得三，大家都好。几个不知好歹的工人竟然多管闲事——毙了！他心底那道防线在强暴妹妹那一晚早就没了。　　出于内疚也好，自保也罢，当继母为了救女婿而参与了抵抗行动，被纳粹盘查，他保护了全家。恰恰因为他平日里的合作和攀附，纳粹轻易地放过了他们，上上下下几十口活命了，可没人吐个谢字。走狗、叛徒、败家子，他原不配被感谢。但他是得意的，也有点小小的快乐，他长这么大，没试过为了别人做什么。　父亲还是发现了，全酒庄指望着用来度过危机的宝库只剩下一地狼藉。父亲的手杖狠狠挥向他，父子俩最后那一丝亲情也被敲断。他口中血流如注，踉跄着被打出了家门，父亲甚至不许他再在法国驻留，这世上从此再没“亲人”二字。　　布鲁诺的恨，至此名正言顺、全无顾忌地释放了，尽管放马去恨所有人，连区分都免去了。他的继母曾问他：“你的仇恨到底是从哪来的？”他冷冷微笑着道：“从你的每丝呼吸中。”　　他没有真心地笑过，他不会。他会的只是屏息凝神地把那些抛弃他、自己去幸福的人整垮。布鲁诺从来不是心胸宽广的人，他心底已被仇恨浸染透。父亲葬礼，他飘然而至，于愤怒的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向墓碑吐口口水。外祖父母抚养他一回，不过是这点目的。达到了。　　当他还是个少年时，父亲问他，兵役回来以后要做什么，他意气风发地说：“做个强人——瞧希特勒的成就！”父亲勃然变色，他一脸不以为然。如今父亲的葬礼成了他胜利的庆典，只是这折磨他一生的恨平复了，他的末日也来了。几把枪瞄准他的胸口，那双蓝眼睛里竟然没有恐惧——血债血偿，他合该知道自己迟早要还的。　　他只缓缓低下头，看着胸前那条项链，它曾经属于他母亲，那个真正爱过他的人——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