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盒

我喜欢铁的味道。门的把手。黝黑的锁头。钥匙上的圆环。钢笔上的螺旋。尤其的下雨天，那种冰冷的味道像是蜗牛缓缓伸出的濡湿触角，亮晶晶地标记着自己经过的地方。我把指纹留在它们上面，而它们把铁的味道留在我的指尖，像是一种默契的交易。我曾长久地用过一个铅笔盒，薄的铁皮做的，外面是烤漆的图案。在转角和扣合的地方，由于一天天的磨损，渐渐像白骨一样露出黑亮的铁的肌肤来，有一种瞳孔样的光泽。我常常忍不住抚摸这些裸露出来的地方，像是给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瘙痒。那些光线金黄澄亮的春日上午，汗水浸湿后背的夏天午后，树叶变黄的微雨秋天，以及哈气覆盖窗玻璃的冬日，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我，常常趴在铅笔盒上睡过去一会儿，醒来的一刹那总觉得是在别的更冷静密实坚硬可靠的地方。我的温度会片刻地留在它身上，终究变回冰凉。我常常想起这种温热的衰退存在，以及我们所能够温热和照亮的微小短暂时光。像一根火柴熄灭的时候带着“哧”的一声微弱的声响。不仅是气味，这个铅笔盒还有表情和声响。我常常无缘无故地嘟脸，深吸一口气憋在嘴里，让脸鼓得像某种海洋的鱼一样。大部分是一个人的时候，低头放学回家，等红灯过马路，在公家车的空位上。后来渐渐成了习惯，到现在也还是一样，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不自觉就把脸嘟起来。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或者觉得完全不值得回答的时候，简直希望可已通过嘟脸把信息传递出去。我觉得这个表情是铅笔盒教会我的。它常常在中间鼓起一块儿，按下去的时候会听到清脆的柔韧的声响，然后会慢慢自己嘟回去。下课的时候周围很吵，我和它常常就一起嘟着脸坐在座位上，等上课的铃响。有一天在家里发现了一窝老鼠。后半夜大人们起来抓老鼠，等我起来的时候，最大的母老鼠已经被当场用铁锹拍死在了地上。当时还住在老房子里，我赤着脚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在老鼠窝里发现了几只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的小老鼠。浑身都是粉红色的半透明肌肤，像是喝醉酒充血的一只只耳朵。有很多它们完全不知道的事情，已经死去的妈妈，以及即将降临到它们身上的真相。我偷偷留了一只，握在手里。它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微微挣扎了几下，像是手里握了一小颗心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么小的一个小东西，又这么真实，有温度，有颜色，有气味。夜又深了，年纪小的时候实在是承受不了眼皮的重量。我只好先把它放在垫了棉花的铅笔盒里。梦里看见它迅速长成一只大老鼠的样子，灰色的皮毛，溜圆的眼睛，韧劲儿十足的尾巴。长大像是一个被劫持的方向，我们不情愿地被困在开往那里的拥挤的车上。早上醒来的时候小老鼠已经死了。活着的时候觉得活着实在是一件非常坚韧的东西，是咬不烂的筋肉。死了以后觉得活着实在是一件非常单薄的存在，像是瞬间挣断的皮筋儿。暗暗觉得松一口气，又觉得像淡淡的阴天的一样的不明朗。我只好把铅笔盒合上。那是一只从此再也没有被打开过的铅笔盒。最开始的几天我把它藏在床底下的角落。每天拿出来看一看。碰到的时候觉得格外的冰凉。铁的味道像花粉一样黏腻地粘在我的手上。铅笔盒看起来嘟嘟的。我也不敢去按它，生怕挤压出黑色的气场。那些被禁闭的膨胀。像所有的温度和气味，最终有归于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