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寂寞

18世纪中叶，年近三十的卢梭来到巴黎，那时的巴黎正值宫廷文化顶峰，精致礼节无孔不入，卢梭对此极为反感，他强烈地感到，这类友善丝毫不知个人友谊为何物。在《新爱洛漪丝》里，卢梭曾借圣•普栾之口写道：“我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欢迎；人们全都与我友善；他们示我以千般礼数；他们待我以种种服务。但这却正是我所要抱怨的。你怎么能够与素不相识的人马上就结为朋友？真正的人的关切，一个赤诚灵魂的朴实而高贵的流露，其所述说的语言迥然不同与这个大世界的习俗所要求的虚以委蛇的礼貌客气及虚情假意。我非常害怕，初次谋面就将我当作相交了二十年的朋友那样招待的人，在二十年之后如果我有要事请他帮忙的时候，却是形同陌路；当我发觉这些人对那么多的人如此关怀备至，我倒乐意相信，他们对谁都不放在心上。”昨晚偶然在电影频道看安迪•加西亚（超赞的一个男演员）主演的《莫迪利亚尼》，看到20世纪20年代前后的巴黎文化界，直直想到的却是200多年前卢梭曾经有过的遭遇，自启蒙运动（或者说有史以来），伟大的艺术家们在生生不息地与人类社会的“伪善”作战，却一代一代地败下阵来。这部片子很好地呈现了莫迪利亚尼所处巴黎绘画界的时代气氛，绘画“市场”异常繁荣，毕加索已抱得大名，一幅画便能买下一栋大公寓，这个细节是通过毕加索带着莫迪利亚尼去郊外拜见雷诺阿体现的，雷诺阿告诉莫迪，自己的别墅是两张画换来的，而一张静物画则换了一辆车……大量热钱操控着巴黎画家们，毕加索是成功者，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而又名声赫赫，得到当时巴黎最有名望的“沙龙女主人”斯泰因夫人的欣赏（本片中对斯泰因夫人的塑造很有趣，那股劲儿很容易让人想到海明威为啥那么看她，她固然很牛，帮了很多人，可也很势利、骄纵），然而他的好友莫迪利亚尼就没有那么好命了，这很大程度上和性格有关系，莫迪性格孤僻内向，不似毕加索那般张扬善交际，莫迪始终钟情于画人物肖像，尤其是女性，穿衣的，或裸体的，不管题材还是画风都不为当时人认可，然毕加索却对莫斯另眼相看，欣赏异常，且义无反顾地给予了他无私的友谊，据说，毕加索在临终时，口中默念的，仍然是莫迪利亚尼的名字。这个电影里毕加索的形象虽然不够形似，但性格特点塑造得还不错。毕加索认为：“（艺术中），应该有一种绝对的独裁，一种画家的独裁，一种某个画家的独裁，以压制所有背叛我们的人，压制骗子，压制诡计，压制矫饰主义，压制魔力，压制历史，压制其他诸多事物。”——他或许在莫迪利亚尼的画笔中看到了这种“独裁”，然而遗憾的是，莫迪没有如他那样做到压制一切便死了。这个电影对于莫迪利亚尼和爱妻珍妮之间爱情的演绎也令人印象深刻，虽然偶当时已经犯困得有点不行，不过听到初见珍妮的莫迪说出“总有一天我能画出你的眼睛，只有了解你的灵魂，才能画出它们”的时候，偶还是大大提了一下神的。终于在绘画比赛日，《珍妮》作为最后一幅被揭开的画作博得全场掌声，有孕在身的珍妮感动得泪如雨下，然而还未得及到现场的莫迪则在雨中被人打得半死，因为他喝醉了却未付酒钱……被送回不久，莫迪就死了，珍妮第二天便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坠楼自杀，之后和莫迪一起被葬在拉雪兹公墓。身处20世纪上半叶的巴黎艺术圈，莫迪有些格格不入，他内心无比渴望得到外界认可，却又对自己的艺术追求丝毫未见动摇，这个怀疑与坚持、矛盾与对抗的过程是痛苦的，否则莫迪不会沉溺于醉酒，且愈是沉溺，便欲罢不能，在他痛苦神情的背后，一份决绝而悲凉的孤独感愈来愈明显，他就像莫里哀笔下Alceste的感受一样：“我发现到处是卑鄙的阿谀，全是不正义，自私自利，奸佞和欺诈，我受不了了，我一肚子的气闷，我打定了主意，和全人类翻脸。”表面上游刃有余的毕加索对这种孤独感的体会又哪里少上一分，否则，他也不会对莫迪利亚尼如此那般的惺惺相惜。对于毕加索的孤独，约翰•伯格（《毕加索的成败》）曾有过很好的叙述：他（毕加索）最深切的需要并没有在法国得到满足。他依然孤独如昔。寂寞在今天的西欧、北美的大都会如此普遍，其中甚至包含各种不同的样式。领退休津贴的老人寂寞地坐在公园的椅凳上，年迈的百万富翁们透过窗帘望着外面的世界，据说也是寂寞的。某些人在人群中寂寞所苦，另一些人在看不到人处才觉孤独。我们安慰自己说孤独是伟人的特权。但是毕加索的寂寞，如果我说得没错，并不属于这些范围。他是那种疯子一般的寂寞：就疯子看来，他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他从未碰到阻碍。这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寂寞。这种寂寞未必直接导致痛苦，它反而更常激发一种永不倦怠的活动……可以说，这样的寂寞，我们在卢梭，在莫里哀，在莫迪利亚尼，在雷诺阿，在毕加索，在约翰•伯格的身上都能看到，近来看了大量的中国古代文人画，在那些无名有名的画作中，这种寂寞气息更是无处不在。这种寂寞，在十八世纪以前就存在，在今天以后也将永远存在。p.s.原声很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