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毫无疑问是个淫乱的人」，足以让我爱上她

《双重幻想》开始于一段床戏。天花板上风扇摇晃，35岁的高远奈津躺在下面，有些心不在焉。她双手攀着男人的背，顺势向下摸索，心想，「男人的屁股为什么这么冷呢？」这不是她第一次出轨。大学时，她拿了剧本大赛的奖，有评委主席上台献花，趁她鞠躬致谢的时候，凑过去小声说，「你的眼神很邪恶，下次要不要跟我做爱？」她就真的做了，只不过是在结婚六年以后、丈夫像母亲一样管东管西的时候。©️《双重幻想》讲的是女主不甘于平庸日常，不断更换炮友的故事。图为女主第一次出轨，给自己涂了指甲油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为满足自己而不断更换男人，用见惯市面的下体埋掉他们的脑袋，坦荡到近乎无耻。这直面欲望的日本人妻令我胆寒，而那句「我毫无疑问是个淫乱的人」，又足以让我爱上她。「人妻」是日语词汇，最早出现在《万叶集》杂歌第一卷〇一，「紫のにほへる妹を憎くあらば人妻故に吾あれ恋ひめやも」。本义是「他人的妻子」，这显然是站在了第三方的主观视角，饱含感官层面的想象。也就是说，自飞鸟时代，「人妻」就沾了桃色。©️飞鸟时代的元暦校本《万叶集》局部，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诗集，相当于中国的《诗经》平安时代，紫式部写了本《源氏物语》，里头有个女三宫，14岁那年嫁给了40岁的源氏做正妻。但源氏不喜欢她，只是「如菩萨一般供着」。寂寞是铁定寂寞的，所以女三宫养了只猫，倒也打发走不少日子。第三十四回，这猫跑出屋，一下掀开了帘子，叫门前经过的柏木窥了个干净，自此欲罢不能。钱钟书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往往始于借书，一借一还，多出好多旁他的事情来。」柏木想必最清楚这「旁他的事」指什么，遂找女三宫借猫，一来二去，俩人没少幽会，还因此怀了孩子。源氏嫌丢人，就没声张，权当是自己儿子。柏木却因惊惧忧思一病不起，女三宫也削发为尼。©️女三宫的屋前挂着用于遮挡的竹帘，一般情况下是不能掀的，这下叫柏木欲罢不能，图为《偐紫田舍源氏柏木》，歌川国贞作于1857年这约莫是日本最早的人妻出轨案例。但实话讲，想在一个被儒家思想包围的传统国家出轨，是非常不容易的，需冒着杀头的风险。这个叫「姦通罪」，1880年定下的，一旦触犯，人妻、奸夫和协助者都将人头不保。也就是说，除了潘金莲和西门庆，王婆也难逃一死。当然，前提是，需得武大郎起诉。1921年，有个叫柳原白莲的女诗人，出轨了小自己7岁的男子，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朝日新闻》全版刊登，标题大得吓人：抛弃同居十年丈夫，白莲女士奔向情人怀抱。©️1921年10月22号，《朝日新闻》社会版，大图是被称为「大正三美人之一」的柳原白莲，小图是情夫宫崎龙介但白莲的丈夫并没有起诉，还阻止自己的亲朋戚友谴责白莲，说「谦让才是夫妻之道」。波多野秋子显然没有这么幸运。1923年，作为《妇人公论》女记者的她，出轨了作家有岛武郎，很快被丈夫捉奸，才晓得比死更可怕的，是舆论压力。于是双双上吊而死，在一整个梅雨季都没被发现，最后，竟是有人循着尸臭找见的。已经高度腐烂了，全身都生了蛆，就好像从顶棚流下来的两条蛆虫瀑布。©️左图是有岛武郎，他在遗书里写「我们极自由极欢喜的去迎这死」。右图为1988年的电影[华之乱]中，波多野秋子的扮演者池上季实子，原型人物照片不可考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开篇便是女主在欢爱高潮时的叫喊：「好可怕」。这是愉悦与罪恶感冲击，所带来的恐惧。1947年，「姦通罪」被废除，女人偷情不再违法。于是，日本的「人妻出轨文化」——我姑且将之称作「文化」罢，羞赧地延续了下去。但人妻形象仍然充满悲戚。比方说沟口健二的[雪夫人绘图]。她是一封建宅院的正房夫人，有个荒淫蛮横的丈夫。或许正因为此，她爱上了羸弱但俊朗的青年书生。后者予她情感慰藉，前者给她肉体吸引，矛盾之下，她选择了死亡。©️[雪夫人绘图]海报，是雪夫人咬着手指的性感特写。片中还有一句经典台词：「女人的身体里栖息着魔鬼」私以为，这是日本首部含「人妻出轨」情节的电影，就诞生在「姦通罪」废除的第三年。之后，沟口又拍了[武藏野夫人]。她嫁了大自己12岁的教授，没有感情，浓厚的爱液全都淌向了战后归来的堂弟。教授当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薄情寡义、市侩庸俗暂且不论，还和一丰腴的人妻打得火热。「如果不开心的人越来越多，道德就会改变。」可改变了又怎样？两个出轨的人妻，竟一个以自杀抗争，一个永远迷惘下去了。©️沟口健二非常擅于拍摄「堕落的女人」，并将之与社会现实相互映照，图为[武藏野夫人]剧照，人妻与堂弟在河边幽会我猜沟口一定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怎么讲，这是本英国小说，写的是丈夫战后归来，成了伤残人士，因此冷落了妻子。长期没能得到满足的妻，寂寞难耐，在看见庄园守门人壮硕的躯体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拨开了自己的黑色密林。©️在欧美、日本和英国，《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禁，因为性爱描写实在太多。图为1981年改编的同名电影40年代，这书在日本小范围火了一把。没过几年，出版社和译者均因此被判「猥亵罪」。这么一来，等于反向暗示了「夫人」有色气。于是[雪夫人绘图]、[武藏野夫人]、[轻井泽夫人]、[镰仓夫人]好不热闹，人妻终于成色欲对象。三岛由纪夫也功不可没。1957年，他写了本小说，叫《美德的徘徊》，讲一个淳朴人妻，一面被道德礼数所困，一面又企图红杏出墙。徘徊揣测，欲拒还迎。直接导致六七十年代，整个日本影坛都是出轨人妻的天下，较之《源氏物语》不知放纵到哪里去。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墙中秘事]。©️[墙中秘事]讲的是主妇背着丈夫偷欢，且都被对楼邻居尽窥眼底的故事。导演不顾其过于情色，投给了柏林电影节，被选入代表日本参赛。日本映画联盟得知后，将其鄙为「国辱电影」，并称若松孝二为「政治蠢货」、「日本之耻」和「情色臭水沟」，将其抓进监狱丈夫受了核辐射以后，背上生出一块丑陋的疤，床事也大不如前。妻子嘴上说着「你是广岛的象征，反战的象征」，心情却愈加沉重，实在不大想做，干脆背着他跟邻居偷欢。影片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有离开过房间。妻子为此还央告邻居，「请带我离开这四面墙壁。」©️[墙中秘事]，人妻对着四面墙壁黯然神伤，构图非常有「画地为牢」的感觉。此情此景，怎可能不通过出轨排解寂寞？更何况，导演若松孝二说：「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战争没别的。」当然，你应该明白这里的「战争」指的是什么由此，人妻出轨文化的分支「团地妻」诞生。战后，饱受摧残的日本需要大量坚固的混凝土住房，于是跟着苏联一起，开始了大型社区住宅的建设——是谓团地。同时，经济飞速发展，男人沦为社畜，被称为「无性的工蜂」，女人画地为牢，春心难耐，是谓团地妻。虽是[墙中秘事]先拍的，但这个称呼出自[团地妻午后的情事]。是1971年，一家叫「日活」的电影公司破产倒闭，老板大约觉得再没什么好失去的，于是破罐破摔，拍了一堆关于「团地妻」的色情片儿。别说，公司还真就复活了，并一举创下卖座纪录，捧红了白川和子，救活了整个电影市场。©️[团地妻午后的情事]，讲的是主妇不堪团地生活的寂寞，逃离团地的故事。整个70年代，日活共制作了20部以「团地妻」为主题的电影于是[团地妻，肉体金融]、[团地妻肉体地狱]、[团地妻：隔壁的呻吟声]一猛子扎进来，跟不要钱似的，满电视都是胯间颤动的小花蕾。日本男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原来人妻这么好上手。日本女人神游在电视里的情欲当中，心里躺了个魂颠梦倒，哦，看来忠贞已经过时了。1983年，《给星期五的妻子们》开播，成「出轨文化的里程碑」。说有这么三对中产夫妻，大都三四十岁，彼此间互相出轨，事后谈心得体会，玩得不亦乐乎。但为什么是「星期五」？当时，日本流行一种叫「星期五抑郁症」的病，患者多为人妻，一想到双休又要面对丈夫焦虑的脸，就本能地想在周五纵情欢爱。丈夫也乐得轻松，在这一天陪情妇，夜不归宿。当然，情妇也是一位人妻。©️《给星期五的妻子们》海报，日语管星期五叫「金曜日」，这一天的人妻就被称为「金妻」这部剧火到什么程度呢？每周五晚上十点，人妻为了看这部剧，都会放下家务，也不接电话，甚至牺牲外出偷情的时间。连剧中的取景地——正在开发中的、东京郊外东急田园都市铁路沿线住宅区，都被唤作是「星期五妻子村」。1997年，[键]上映，内容与之差不离，也是「妻子让渡」的事儿。根据谷崎润一郎的小说改编，讲一个半老男人，为唤起激情，故意找了个年轻男人接近妻子。从而体味到自己强烈的嫉妒，有重焕活力的错觉，不曾想妻子在半梦半醒间，呻吟着呼唤的，竟也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名字。©️[键]改编自谷崎润一郎晚年时的一本小说，其还因此曝出过「妻子让渡」的丑闻。这部电影与[感官世界]、[上海异人娼馆]并称为「日本情色电影的三座高峰」嫉妒是最美妙的前戏。我忍不住认为，如今日本的「夺妻网站(人妻爱好者社群)」，也是从谷崎润一郎那里获得的灵感。倒也没什么丢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曹丞相，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说过，「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同样也是1997年，渡边淳一写了《失乐园》，讲人妻出轨，很快被拍成电影。之后，又制作出一部同名电视剧，轰动整个日本。当时有记者在街头采访，问路人为何匆匆，对方回答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回家看《失乐园》。」©️右图是剧版《失乐园》，共12集，左图为电影版，选角时打破了导演主导制，由观众投票选举选男一号和女一号，最后得票最高的是役所广司和黑木瞳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人妻真的受此类文化浸染，开始付诸行动了。当时，电视台有个「每日放送」，开了一档叫《妻子走向婚外恋时》的节目，请人妻打电话进来，聊聊自己的出轨体验。结果，节目才开始二十分钟，10台电话机不断响铃，无数个人妻打进来，毫不羞愧地大谈特谈。这一年，琦玉医科大学以四千名主妇为对象做了问卷，结果显示，与丈夫以外的男性发生过性关系的人妻，占82%，比率之高，令人瞠目。究其原因，齐藤茂男在《妻子的思秋期》序言中写道：工薪阶层的丈夫作为社畜，一心只想攀升，使妻子们日感寂寞不满。她们对男人竭力构筑起来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发出了质疑，用灵与肉的表现，向男人发出某种呼唤。©️1979年，作家森瑶子写了本小说，叫《情事》，讲一个33岁的人妻和一位外国记者勾搭成奸，认为既有少女怀春，自然就有「主妇思秋」，被日本文坛戏称为出轨界的「巾帼不让须眉」渡边淳一说，「男女之间，要么图安宁，要么求激情。两者都要，简直是做梦。」正因为此，人妻在面对欲望时，呈现出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动姿态，且这种姿态，一直延续到今天。成了《昼颜》里跟生物老师日常遛弯儿的纱和，《双重幻想》里不断更换炮友的高远奈津。多年后，评委主席再次发来邮件，「想和我做爱吗？」背着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丈夫，奈津咬咬嘴唇，吞咽了一下，敲打键盘回复：这还需要问吗？态度之决然令人刮目相看。©️《双重幻想》，女主奈津回复邮件，称自己淫乱，只要稍微受一点刺激，立刻就会有反应这还需要问吗？从女三宫到高远奈津，人妻毫无疑问是有欲望的，如今，她们终于肯对这份欲望，坦诚相待。你看，一直以来隐忍克制的人妻，不知何时，已成长为一头连男人都望而生畏的巨象了。她们在出轨呢，在想着你呢，在厚颜无耻地渴望你呢。--作者/六姨太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破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