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洋泾浜

最近好些人推荐给我《爱情神话》这部电影，说是久违的高质量沪语电影。我妈对于此片的评价是，难得听到主演自己讲的上海话，还都是“上之角口音”，很是享受。身处异国无法去影院观看是遗憾的，它倒是让我想起在上世纪末的时候，出过不少的优秀沪语作品，超现实如吕乐的《赵先生》，直接把接地气的方言作品拍出了阿伦雷乃的感觉；更多的则是较为轻松幽默的喜剧片，如《股疯》，《横竖横》。在这些作品中，对于我而言，最特别的一部却一直都是看似有些不伦不类的《考试一家亲》。《考试一家亲》故事简单，结构也由很多像小品一样的段子串联起来，主要讲的就是在上海的一家三口人在面对各自人生现阶段的一个“考试”怎么克服压力迎难而上，最后大团圆结局。该片由经常导演烂片的阿甘制导，2001年与《花样年华》同一档期，后又成为了很多学校会组织去看的片子。它小众到豆瓣只有2000人左右看过，我唯一看过此片的友邻是顶楼的马戏团乐队的梅二先生，他非常不客气地给此片打了2颗星，没有短评。然而最为不伦不类的，还是片中的两大主演宋丹丹和傅彪都是北京人却强行要说上海话，他们说得可想而知的蹩脚。只是我也不知道为啥我就是很喜欢这个电影，虽然故事烂俗，上海话很洋泾浜，我就是觉得它给我一种很温馨，像是回了家，回了童年的感觉，每次看到傅彪的肚肚皮，听着宋丹丹手拍在上面的清脆声，就觉得像是闻到了家里凉席的味道，很是神奇。自我家有DVD机器开始，此片的碟片就存在了。小时候无聊没啥节目看的晚上，我妈经常会提议重看一遍《考试一家亲》，然后我就会把碟片翻出来，随便看看，看到哪儿是哪儿。我有时还会模仿宋丹丹怪里怪气的发音，引得爸妈哄堂大笑，有一说一，虽然两位都是北方人，但是傅彪的发音还是比宋丹丹略标准一点的。《考试一家亲》里塑造了刻板印象的上海人，比如傅彪演的父亲有些怕老婆，性格软弱，穿个白色薄汗衫的肥胖样子看着老老实实。又比如宋丹丹演的母亲爱贪小便宜，平时比较强势，走到弄堂口满嘴“无老忙额”还是顺大便坐下来搓一盘麻将。高光片段就是她到菜场买卷心菜，和张国庆饰演的菜贩子的一场智斗，她一边嘀嘀咕咕“阿拉下过乡！”一边大剌剌把菜叶子都快扒光了才让菜贩子称重。片中还变相黑了上海人不会喝酒，面试傅彪的公司感觉是在整个上海大海捞针才找到了一个能和东北人抗衡酒量的人，我也是从此片里学会了两枚新词“深水炸弹”和“泰坦尼克”。虽有调侃，虽主演都是北方人，我还是喜欢看，都不记得看过多少遍了。我豆瓣主页的个人十佳影视作品里也有它，排在《星际牛仔》后面，是十部作品里唯一低于七分的作品。片中对于儿子青春期的那条线拍的比较扯淡，还有许多狗屁不通的地方，我不大喜欢。但是对于傅彪的那条线塑造的其实还不错。一个下岗无业的中年男人，老婆很活络，老爸老年痴呆，青春期儿子要高考，夹在中间的各种滋味，傅彪用举重若轻的方式演绎出来了。他固然有中年危机，但是他演绎得并不苦大仇深。无论是那不小心从包里掉出方便面的尴尬，还是偷偷塞给儿子泡妞钱时候的那句无辜的“无啊么钞票呀！（我也没钱呀）”。你不觉得他沉重，只是小人物的可笑，可悲。他用中国男人最沉稳的方式默默承担着，就就像是我们每个人的父亲，好像对他们那代人来说，欧美电影里危机，精神崩溃都是矫揉造作，最终生活要过下去，钞票要挣下去，深深嗦一口香烟，大喝一口雀巢玻璃杯里的枸杞茶叶茶，也就硬着头皮扛了。所以平时他总是少言，听话，只是对于那只手提包特别上心，那是他的最后一扇阀门。当有人丢了他的包他才爆发出来，因为好像，这是他唯一占理能指控的内容了。他抱着包，包里装着方便面，他和东北人一起拼命喝酒。结局必然是好的，虽然喝酒喝晕了，尿了一裤子，但是东北老大哥承包了所有的医疗费，还给升级了病房。小时候不认识北方人，对于所有东北人的想象浓缩在了赵本山和片里那位有钱，慷慨的花衬衫大哥身上。他那句“啥也不说了，眼泪的哗哗的”令我印象深刻，伴随着同年爆火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构建了童年时心目中东北人热情粗糙的形象，不得不说，比巩汉林在春晚上塑造的江浙沪人的形象要正面多了。滑稽巨星王汝刚在片中饰演的楼下阿毛和傅彪在弄堂口互相豁胖的台词也尽显当时上海人民对于高级生活的认知。王汝刚满口的“金茂大厦喝咖啡”，“香格里拉吃法餐”，“克林顿请客吃饭。”直到现在，我听到金茂大厦还是会和”切咖啡“，“高消费”联系在一起，即便现在消费水平已经一路狂奔地向前跑去了。我已经不知道上海最奢华的酒店是哪家，只知道上海越来越国际化这句话口号是真的从我三岁说到三十岁还不过时。高端上档次的场所也越来越多，有宝格丽，有外滩x号的米其林，还有普拉达小菜场。人们出入其中，用手机记录美食，美景，美人，带着滤镜发到社交平台上炫耀。听家里人说，连我家楼下的弄堂和建材市场改造成了有很多外国人的酒吧街，每晚都有白皮，黄皮黑皮各色人等醉倒在路边。我第一时间想到了金茂切咖啡的王汝刚，他如今也已是满头白发的王老毛了，当年他口中的豁胖，已经不可救药地朴实无华了起来。除去王汝刚，片中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大都是来自上海滑稽剧团。饰演傅彪爸爸的徐双飞老先生已于十年前去世，表演虽然不多，但是也很噱。楼下小天才的爸爸陶德兴，此时不知有没有和阿德哥组成独角戏CP。百货商店收营员，应该已经是红茶坊里的小兰了，但还没有去老娘舅后期演和阿德搞不清楚的珍妮。还有面试时，尚有头发，电脑开个机可以讲半分钟的计一彪，还没有成为娘娘腔专业户。他们都像是一个个段子一样随机闪现，是只有上海人才能认出来的小惊喜。而全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宋丹丹还不是刘星小雪的妈妈，她在毛威主持的节目里回答了一个问题：“2005年我过人口将控制在多少亿？”她大声抢答“十四亿！”我不知道2005年究竟有没有控制住，我知道的是2005年，她戏中的肚肚皮老公傅彪英年早逝，我从晚报上得知这个消息，发现我俩同一天生日。另外就是，在电视采访和杂志里看出，戏里戏外，他都是一个憨直的好人。今年虾米彻底关闭前，我整理收藏的时候特别把《考试一家亲》中的插曲《OnOn》导出来了，这也是一首小众的英伦摇滚曲，乐队Longpigs只发了一张专辑，也许他们都不会想到，这首歌会配在一个弄堂的场景里，老年痴呆的爷爷伴着吉他贝斯鼓点，一边给男人把脉，一边说他经血不调，真的太不英伦了。但是这，却很市侩很上海。我想我喜欢这部电影是没有理由的。它明明有着大蒜味的上海话，明明漏洞百出，但是我喜欢片子里明亮的色调，一切都发生在明晃晃的夏日，大家都在为了自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奔波忙碌着。而这样的生活好像已经远离了我，01年的上海被封存在这个电影里，生活节奏也随着我自己的长大，父母的老去而变化，我们都进入了各自的下一个乐章。看着电影我会想起青春期的初夏惴惴不安的每一场期末考试，会想起还没退休的父母还会在早晨等待单位的班车，那些随性的夜晚或是假期的下午，我在做作业的间隙尝试眺望远方，然后和我妈一起看盗版dvd看老娘舅，而这种日子却再也不在了。因为好奇我去找了当年演儿子陆敏(萧博饰)的演员肖博，他还曾经与徐峥合作过程耳的毕业作品《犯罪分子》，也是一部沪语短片。现在他几乎销声匿迹，连豆瓣影人首页的照片都是错的。在微博找到了他的账号，粉丝还没有我多，发的博文都是七八年前的了，有许多是中年向的盘串盘石头的内容。我不禁想到了他在电影里听着花儿乐队的歌大声叫唤，脸上嫩的可以掐出水，又想到了顶楼马戏团的歌词“曾经那个玉树临风的摇滚青年，如今啊开始秃顶。”我想啊，想啊想，想着这被困住回不了家的2年，想着徐家汇那间肯德基应该关门了，想着上次看到毛威好像是在《精彩老朋友》，想着上海大概已经没有那么湿哒哒的小菜场了。片中陆敏骑着自行车经过衡山路领馆广场前一众小资洋酒吧，其中有一家西餐店在街角最显眼的位置，门口有个雕塑，小时候经过看到洋文，总觉得很贵的样子心生畏惧。这家店，又是什么时候悄然倒闭的呢。这些无聊的问题就像这部电影一样，令人放松，有点好玩，却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