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史蒂文斯与西部片的晚钟

西部片是历史最悠久的类型片，西部片领域最伟大的导演约翰·福特从1910年代就开始拍摄荒漠草原骏马和牛仔，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西部片逐渐成为美国电影的代表。一般来说，西部片总是要建立起某种基本的对立矛盾关系，如警匪之间，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南北之间，正邪之间等等，这种对立上面覆盖着一些简单的爱恨情仇关系，一般都介绍的很简洁直接，只用一两句对话就可以交待出很长的故事背景和感情。西部片很少会拖泥带水，人物必须在出场很短时间之内就塑造起来，之后的发展只是不断强化人物的性格形象。传统西部片，大约与中国武侠情节相仿，以打斗对决吸引人，枪战不断，骑马追逐更是很普遍，几经争斗，总是正义战胜邪恶，荣耀属于强者。时至1950年代，好莱坞黄金时代走过最辉煌的40年代中后期，逐渐开始下滑，类型片的魔力渐渐消退，反类型片冒出苗头。1952年的学院奖得主《正午》里，弗莱德·金尼曼让苍老的加里·库伯在片尾摘下警徽丢到地上，意味着西部片一贯对荣誉和正义的捍卫开始瓦解，虽然传统的西部片明星约翰·韦恩对此不屑一顾，但是他在1956年的搜索者里也饰演了一个负载了太多情愫，纠结的难以承受又必须硬挺，最终仍然独自离去的骑士，这是传统西部片的灵魂人物福特在西部片晚年——也是他自己的晚年——一曲无奈的吟唱。在这个时期，年轻一些的导演们不仅寻找着新的商业模式，如惠勒、卡普拉和斯蒂文斯开设了自己的制片公司“自由”，更在寻找新的电影类型。面对依然强大的类型片体制，新的类型就意味着对于旧的类型的改变。1953年，乔治·斯蒂文斯拍摄了《原野奇侠》Shane，一部几乎听不到枪声的西部片。AlanLadd出场时，根本没有传统西部片牛仔的沧桑气息，看起来甚至有些清秀，他的身材也并不高大，一头金发，骑在马背上，略带微笑，既不英武也不世故。戏中的矛盾双方，虽仍是善与恶的对立关系，但恶的一方似乎也有充分的理由：这片土地应属于他们，因为他们是最早来此开垦的拓荒者。另有一个以前西部片从未有过的矛盾，就是人们对枪的态度，在原野奇侠的怀俄明，已经见不到成群的带着家伙走来走去的牛仔，人们对武器的威力有所怀疑，更多的人开始意识到法律的存在。于是传统的“枪说了算”的规则开始面对“联邦法律说了算”的挑战，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也意识到了时代的不同。反角为了击败对手还需要从很远的地方请一个枪手过来，这是传统西部片绝不会看到的，甚至有些懦弱的场面。但正是这种改变，标志着原野奇侠对于传统西部片的颠覆：它已明确的引入了法律和国家的概念（片中人们纪念7月4日独立日），人们不再崇尚武力而更相信正义，尽管Shane在片尾以西部片牛仔的方式几枪解决了坏蛋，但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这一事实，独行侠的荣耀成了孩子眼里的传奇，却不再是成人腰间的武器，或者女人眼中的涟漪，Shane用漂亮的枪法连续击中几丈开外的石头时，一切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像是杂技。片中有许多表现摧毁旧事物的象征场景，如Shane与Joe联手推倒那个木桩等，应该说都是以细腻见长的史蒂文斯在刻意安排。原野奇侠或许只是解决掉了传统的好斗的牛仔，乔治·史蒂文斯的野心不止于此，在1956年，他拍摄了宏大的《巨人传》Giant，从景观上视觉上彻底摧毁了传统西部片。片子从西部牛群开始，渐渐溶入进洛克·哈德森演的Jordan坐着火车的场景，然后是绿草如茵的马里兰，汽车火车这种现代交通工具进入视野，接着是英国式的贵族的骑士和高贵的骏马，然后又是Leslie奢华的家，东海岸的情调完全打消了人们的主观想象：这是西部片么？这更像是简·奥斯丁的小说啊，富贵家庭里的漂亮的女儿们，一心要把女儿嫁给富人的母亲和智慧文雅的父亲。很快，史蒂文斯带我们回到了苍茫的西部，此刻已是20世纪，但德克萨斯的牛仔们依然如父辈一般单纯奔放，甚至有些粗鲁。这时候史蒂文斯安排的矛盾根本不是什么正邪的对立，而是东部文明与西部传统的矛盾，Leslie看到别人生吃小牛脑而晕厥，Luz看不惯Leslie身上的东部味道，最终Leslie改变了这里，Luz死去。同时史蒂文斯又安排了第二个矛盾：白人与墨西哥人之间存在的隔阂，这时候，史蒂文斯完全不是像福特那样对印第安人这种他者抱有敌视，而是用一种现代化的，甚至有些超前的种族平等思想去对待这个问题（要知道，民权运动的高峰是在60年代），伊丽莎白·泰勒演的Leslie用自己的行动去化解这种不平等的隔阂，从而又改变了传统西部片的另一个常见对立即种族对立。接下来，史蒂文斯安排了第三个矛盾，詹姆斯·迪恩演的Jett用Luz给他的一块地开采出了石油，一下子暴富成了大亨，瞧不起Jett的Jordan却仍然固守着传统的养牛业。这一矛盾同样也代表着传统与现代的对立，一开始史蒂文斯为我们构画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宏大景观被遍地油井代替，Jordan最终不得不在家族成员的劝说下同意自家的土地供人开发，这种变化也是在表示传统的消亡，牛仔没有了，连牛也没有了，德州人不再放牧，而做起了石油生意，这就是牛仔故事的终结。也许史蒂文斯对这种终结觉得还不够残酷，他又在这之上再安排了一个矛盾，Jordan和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儿子小Jordan之间的矛盾，小Jordan出生不久就被爸爸抱着骑马，却吓得趴到母亲怀里大哭，气的老Jordan没办法，长大后更是不愿意接受家族的继承权，一意孤行做了医生，传统的家族连后继的男子都没有了，这种终结不可谓不彻底。乔治·史蒂文斯在Giant里为传统西部片挖了坟墓，盖好棺材，埋进黄土，插上墓碑，花圈悼词一应俱全。虽然此片过于宏大，许多地方流于表面而缺少史蒂文斯一贯的细腻周到，但它的历史地位和意义绝对是无法忽视的。在这两部片子之前，史蒂文斯没有太多佳作，30年代的swingtime靠的是阿斯泰尔和金姬斯的舞技，51年倒是有部阳光普照非常用力用心，但似乎也没有能够超越原著的文学深度。巨人传之后他也没能拍出什么伟大的作品，应该说，只有这两部为夕阳西下时的西部片敲响晚钟的西部片，才是他电影生涯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作品。虽然他在叙事上没有新意，在技巧上也没有创造可言（史蒂文斯甚至可以说毫无技巧，他把所有的戏从各个角度拍一遍，然后在剪辑的时候挑好看的合在一起），但他在适当的时候选了适当的剧本，拍出了表现时代变迁的作品，这种强烈时代感，使他能够在新老共济的50年代占据一席之地，并在55年获选为学院的院长。50年代晚钟敲过，西部片就真的成为了一种传奇，时代已经将它仍进了博物馆，当制片厂从源头上为这一传奇画上句号，我们连钟声的余音都难以寻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