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伦、爱情、毁灭。前有《新桥恋人》,后有《神圣车行》,加之其自身的晦涩与疯狂,《宝拉X》没有收获其应得的关注和理解,几乎成了片头卡拉克斯噩梦里大片被炸毁的墓碑中的一座。然而或许它是与诞生不久的《安妮特》在底色上最为相通的作品,对“黑暗真实”的偏执有过之无不及。如果说后者的故事中亨利·麦克亨利已然如死物般凝视深渊,那么
皮埃尔展现的则是寻找深渊、奔向深渊、迷失其中并最终成为死物的过程。这整个过程的推动力,只需要从皮埃尔奔波到巴黎的旅馆安定下来时,对“姐姐”伊莎贝尔说的一番话入手理解:“谢谢你,我现在是另一个皮埃尔了。一切都是我亏欠你。我还在家时构思的小说现在看来毫无意义……那算什么?真诚?我当时如此盲目无知。现在我需要新的工具,知道吗?狂怒的激流、火山……这是写出一本真正的作品的工具。我要看见那些隐藏的东西,完全地体验我被隐藏的那部分生活。然后我才能写那本书,比人类已知的疾病可怕的……那真正的真相。但,我现在还没准备好。”这一段话,已经蕴藏着《宝拉X》光明与黑暗交缠的表面下,几对最重要的关系:关于创作与相信、真实与秘密、暴露与隐藏,还有在背后的自由与自毁。一切的开始:光明与黑暗的螺旋故事开始于螺旋的纯白中心:这里有白色的房子和摩托、金色的头发、浅色的服饰、高雅古典的音乐。王子般的皮埃尔亲吻未婚妻露西被衣服蒙住的脸,像无比自然地接纳被遮盖住的真实面孔,此时,花园水池里的天鹅仍是白色的。我们还知道,皮埃尔写的小说名为《在光中》,笔名是阿拉丁——拥有神灯,代表着“光明”。这明媚对于熟悉卡拉克斯的观众来说极其陌生。不同于前作的猛冲与速度感,卡拉克斯的镜头在这里极尽迂回、旋转,视觉的封闭仿佛让一切被困在螺旋的中心;闭塞同样在于空间与人际的联通,像是“贵族”表亲之间的亲密和母子间暧昧古怪的俄狄浦斯情结。但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的“恋母”不全等同于成人的“性欲”:正如婴儿在饥饿时对母亲乳房的渴望,代表的是对安全、愉悦、满足感的依赖。纯白的中心就这样被光芒保护着,看似没有秘密,却是真正被遮蔽的生活,如蒙着头纱站在高处的新娘,美却飘浮易坠。皮埃尔是一定会迈入寻找深渊的道路的:故事的开头他就在露西洁白的躯体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吻痕,预示了吸吮黑暗的本能;他也总觉得露西像个孩子,大概因为她身上看不见代表成熟的黑色。在与“姐姐”伊莎贝尔相认、幽游黑暗森林后,白摩托车变得无法启动,池塘中也出现黑天鹅;他开始穿黑衣服骑黑马,眼里赤裸的母亲正躺在黑色的浴缸中,裸露的乳房已无法显现出权威,也无法提供生活最基本的慰藉。于是,一场“自我放逐”——卡拉克斯作品永恒的主体之一——开始了,围绕中心这个虚幻的光源,进入周遭的迷雾森林那越来越深、越来越暴烈的黑暗中,如同向外旋转、逐渐加速失控的螺旋:《宝拉X》便是在这个图形结构下展开。自由,创作者的“自恋”本质皮埃尔是个创作者,《宝拉X》首先是关于这一身份、他的作品,和与之对应的生活的。开头他写cult小说,意味着拥有着迷他的“信众”。面对母亲对他的夸赞,他戏问道,“如果我生来畸形残疾呢”,并伴随着一段德尼拉旺式的肢体表演。显然他在想着另一面的黑暗,即他所说想要“经历所有隐藏的生活”。创作者总是自认为该去看、去寻找、去经历一切,哪怕包括更刻骨的痛楚。“...他不可以变。”母亲对他说起自己无法想象伴侣身上的变化,“因为要一起度过一生……不能变,这是伴侣得做的。”他对即将到来的婚姻与生活表现了疑虑:创作者要挖掘隐藏的真相,就代表着对一切变化的开放;不变地生活白色的天堂里,不真实,也不自由。然后皮埃尔回房写作了。我们可以读到他在自己的小说里提到一块惊险的巨石,它仅仅以自己的一角在山头立着,而主角“没有勇气、缺乏鲁莽轻率的特质,去爬到那险石下方的空隙里”。显然,他在等待一次鲁莽和轻率,以给予自己“经历”和自由。对于皮埃尔这样的人,梦境和预感是会让他奋不顾身的——他只需要信号,一个他自己相信就可以的信号。“……缺乏鲁莽轻率的特质,去爬到那险石下方的空隙里”这时,他梦中的面孔出现在了现实中。在追逐这个信号的幻影时,一向小心的皮埃尔第一次骑车跌倒,白色的袖口被血玷污。他追随伊莎贝尔,走入黑暗的迷雾,在林间鬼影中穿行;昏暗到看不清的画面、不断变幻的运动轨迹、相机位置地不断调整并围绕着两人旋转——我们跟皮埃尔一起在森林中完全抛弃了方向。随着家中一个被封住的门印证了伊莎贝尔尖声独白的描述,皮埃尔相信,“信号”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宿命;而作为观众,下一幕我们马上也发现,正如皮埃尔预感中伊莎贝尔这个属于他的命运真实存在着,其实他小说中写的那个岩石也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我们以为的皮埃尔的虚构!而且这次,他终于“鲁莽”地躺在了下面。皮埃尔如此望向黑暗、渴望自我放逐,就像《新桥恋人》里失明流浪的蜜雪儿,就像《坏血》里逃离深情恋人的亚历克斯——因为残缺才能自由。正如他对伊莎贝尔说“我的一生,都在等着有什么能够带我超越这一切”,皮埃尔只有超越完美却自成闭环的稳定生活,才能准备好迎接他认为的“真实”,创作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对伊莎贝尔和另外两个难民的保护欲让他找到自己的意义,其中固然有善和爱,但也有天真和自我证明、满足野心的“自恋”,就像细想伊莎贝尔其实什么都没有让皮埃尔做,他却决心带她逃到巴黎这个对她并不友好的城市。伊莎贝尔成了他的内心期待的投射,让他能从此自由地走进人群和比人真实的动物园中。中国餐厅,陌生的异乡环境里,大家都快乐而沉醉,皮埃尔初尝成为大家族“父亲”的意义,和融入真实大世界的踏实,这是他们仅有的短暂幸福。此时的餐厅有人在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只是很快这样的野心就被辣椒喷雾、居无定所的流落、“家族”里小女孩的死轮番打击。流落到工厂仓库后,皮埃尔对伊莎贝尔说:“我想给你一切,却一无所有”。伊莎贝尔回答:“我们在一起,就是一切。”“但我们在哪儿?”“在一切之外。”于是,他明白一无所有的自己终于到了想去的地方,终于与伊莎贝尔接吻。接下来一场极其大胆的性爱戏,没有香艳,满是沉沦——他以乱伦这一种最决绝的方式,丢弃过去、突破自己与“黑暗”之间最禁忌的关系、实现彻底的放逐与自由。自此他终于开始投身最“真实”、最赤裸的创作。伊莎贝尔的真相伊莎贝尔到底是不是皮埃尔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个可怖、病态却美丽的幽灵,在梦里游荡着不知从何而来,面孔也看不出年龄。比起一个真实的人,很多时候她像极了脑海中浮出的意识。她的现形和皮埃尔内心的渴望促成了彼此,很难说孰先孰后。皮埃尔在小说中表达突破生活的愿望后不久,在往花园的水井看时(《安妮特》“凝视深渊”!),第一次听到了女人的惊叫,梦中伊莎贝尔的幽灵有了声音的实体。在后来跳海之前,伊莎贝尔对着水面呼喊的一幕,她显然成为了“Acousmêtre(听觉存有)”:开始声音仿佛是从深渊传来的绝响,笼罩着整个听觉,随后才逐渐有了环境的混响,即从一个无所不在的主观全景世界到了客观世界,从内向化的观念深渊到了外部体验。伊莎贝尔对着海的呼喊声:“那里,是深渊吗?”电影也通过剪辑替皮埃尔完成了“信仰的飞跃”。他与伊莎贝尔初次相认后从黑暗森林中出来的过程被完全省略了。随后两次走进隧道找伊莎贝尔的镜头,总是紧接着跳接到隧道内部反打,对准两个人一起走出来的背影。伊莎贝尔仿佛内化的信仰,从不需要一个“沟通”的过程与出入口。皮埃尔独自走向隧道的镜头,紧接着剪到两人走出隧道的镜头伊莎贝尔的存在是和意识一般“细若游丝”的。刚到达巴黎皮埃尔遇上危险时,伊莎贝尔被封锁在车里徒劳地挣扎,却并不能真的出来拯救他;更多时候都是皮埃尔以自己的猜测询问,而她从无明确的回答。每每皮埃尔晚归都会激起伊莎贝尔的神经质,在黑暗中等他回来的样子脆弱得仿佛马上会消失。伊莎贝尔在与皮埃尔相认伊始便说:”我告诉了你真相。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相信我。”皮埃尔不假思索道:“我相信你。”——充满渴望和保护欲的力量时,“相信”无需任何理由;相应的,怀疑也发生在皮埃尔精疲力竭的低谷。因为伊莎贝尔没有认出封面上的父亲,皮埃尔开始怀疑她和自己深信不疑的宿命,所以紧接着下一幕她马上就寻死了,而且皮埃尔没有看见她跳海的过程,正如看不见自己的信仰如何滑走。而故事的最后,当伊莎贝尔尖叫道“我跟你说的一直是实话’”,皮埃尔却仍然失魂落魄无动于衷时,她便真的被车撞倒了。囚车上的他仍在黑暗森林中,只是,伊莎贝尔的声音消失了。会不会,一直以来的动力,本身就是我们自己对生活意义的虚构?“你以为房间里有什么?”“以为.…..她存在着?”可以说,伊莎贝尔是因为皮埃尔的相信而活着。她代表边缘世界残忍的真实生活,代表被隐藏的第三世界的痛苦,代表皮埃尔黑色的宿命。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几乎代表着“相信”的动作,依赖于皮埃尔和我们想要相信什么。如果要追问一个真相,那或许就是皮埃尔砸开墙壁后发现的隐藏的房间,充满想象,但空无一物。真相,和作为秘密的真实带着强烈的爱意,他郑重地表示会藏起她的身份(一个秘密),对外,她是他的妻子(一个冒充者)。“我这一生,都在等待一样东西……在这个世界面前,你是我的妻子。”整个故事里,皮埃尔都在偏执地寻找最终的“真实”——他的人生中最刻骨铭心、最有创作的意义的东西,玄妙得如同世界刻意向他掩盖的秘密。或许,他因此热爱并保护秘密:在电影开头,母亲对古怪的来电表现得无法忍受时,皮埃尔就劝她“接受生活的谜团”。在露西问起他在梦中见到的伊莎贝尔的脸庞,要求他不能有秘密的时候“我以为爱中不应该有秘密,如果我觉得你有秘密,一切就结束了”,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皮埃尔愤怒的脸。“快发誓你不会对我有所隐藏。”“别说了!”皮埃尔崩溃的直接原因之一,也与“秘密”的暴露息息相关:表兄蒂伯知道了皮埃尔和伊莎贝尔之间的秘密,伊莎贝尔知道了皮埃尔和露西之间的秘密,两者都让她无比失望。就在这绝望之际发生前不久,他所写的小说被出版社指为假冒和剽窃;现在,这两个秘密的泄露让追求“真”的皮埃尔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骗子”,不仅黑暗被曝光驱魅了,自己和光明的生活维持着的秘密关系也被发现,仿佛背叛了信仰。皮埃尔最在乎的早已不是伊莎贝尔或露西,他把枪放在了两封信边上。面对着她们的阻拦时,他没有为谁留下,只说了一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拯救了”,如同一个救世之梦彻底破碎的自恋者。秘密被揭穿带来绝望,是因为皮埃尔和所有人一样根本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有如此追求却仍无能而不堪。这个秘密是没有办法暴露在光中的:伊莎贝尔第一次亲吻她的时候,楼道的灯马上灭了;他只在晚上和伊莎贝尔做爱,天亮阳光照进来时,他会回到自己的床上,继续一个人睡。初到巴黎的时候,蒂伯声称不认识皮埃尔也拒不接待他。皮埃尔怒吼:“求你说一点、一点点的真话!”无助,疯狂,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弃露西和母亲的所作所为也是真相,悲愤的蒂伯又怎能接受他?我们无从知道蒂伯怎么知道皮埃尔的秘密,可能就像真相的存在不由分说。这位表兄虽无情嘲笑皮埃尔是“真理的化身”,却也看见了皮埃尔不愿直视的部分自我,最终因为说出他的真相而死去:皮埃尔煞有介事地将子弹射入他的口中,亲自处决了“说真相的人”。所以皮埃尔爱的是“真相”还是自己的“秘密”,着迷的是黑暗的深刻还是自己和黑暗的这种关系?其实,最难以招架的真实是自我的深渊,而秘密就像遮住深渊的那口盖子。光明与黑暗,暴露与隐藏另一个秘密的暴露:出版商亲故说,是“阿拉丁”的身份这个神秘的谜在吸引住皮埃尔的读者,提点他利用这个谜自我曝光炒作。露西忧虑地劝他不用去曝光自己,而伊莎贝尔冷冷地对露西说道,“是因为你他才这样做的”,字面上是为了给她养病皮埃尔不得不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实则是皮埃尔隐隐渴望着露西所代表的光明、某种金灿灿的现实,毕竟皮埃尔饱受黑暗之苦后,满足活着那部分需求的本能爆发了出来,需要电视机的亮度。一黑一白两人,像天使和恶魔一样站在他身后可不久以后,电视里却传来人们叫他“冒牌货、骗子”的失控嘘声。媒介与创作的讨好的本质再度暴露——人们不需要也不相信“真相”,人们更习惯被遮盖的东西,就像习惯了隧道里的列车,和隐藏着的难民。皮埃尔旋即走向了崩溃,曝光让“自恋”的创作者被他的cult抛弃,就像诚实的亨利·麦克亨利在观众的嘘声中退场。这次,回到工厂仓库,一直穿白衣服的露西也换上了黑衣服;报纸的嘲讽、信徒的离开、对观众的失望使得皮埃尔当街暴怒砸车,并给自己原本完整的身心落下残疾,悲伤地呼应了片头他在母亲眼前扮演残疾的玩笑。非常矛盾又讽刺的是,同是这位出版社的亲故,在皮埃尔初到巴黎时已经对他道出了一个重要的真相:“一个人如果要憎恶他的时代,就无可避免地会被它敏捷地惩罚……你渴望写出成熟的作品,但其实是你的不成熟才迷人。你梦想着一把火烧了天知道什么东西,或像时代的一朵让人炫目的云,让所有人仰慕或惊惧,但你天生不是这块料,你甚至不相信你自己……”一直渴望寻觅关于这个世界被隐藏的真相,但到头来,这是包括他自己的所有人都不可承受。他不相信自己,或者,他其实不明白自己。露西的回归三岛由纪夫曾写道:“真正的美,是拒绝生的”。但倘若所谓真正的美并不比明亮的生重要呢?露西归来不久以前,在皮埃尔忘我地奋笔疾书时,摩托车事故带走了母亲。他满脸胡茬躲在坟墓间,像一个鬼魂幽幽窥探葬礼人群那些昔日的面孔——这是他饱受苦楚之后第一次主动看向过去的光明。旋即而来的一个镜头里,我们在不知谁的视角中“发现”神色慌张的落单露西。尽管被百般阻止,她依然表示要和皮埃尔住在一起:“我不会过问你的秘密;我会隐藏自己的感受;你身处危险,我必须在你身边;我称之为牺牲。”“你身处危险,我必须在你身边。”曾经,挥之不去的是未曾见证的阴影;现在,无法割舍的却是曾经拥有的光明。更何况,露西表示了对他自我的绝对尊重,明亮而高贵地决意牺牲,如同安妮特的母亲安那样“为了拯救观众一次次死去”。皮埃尔自然没有拒绝,他们一起向伊莎贝尔走去,渴望追求真相的他又给自己增加了一道谎言与秘密:“我会说你是我的表亲”。光明与黑暗的位置互换了,姐姐成为爱人,爱人成为姐姐,皮埃尔把身边的人都变成了“冒充者”。如影随形的白色尽管一开始我们看见皮埃尔站在伊莎贝尔的一侧、关上露西那一侧的房门,随着时间过去露西依然逐渐占据了皮埃尔的注意力。她的病情——或者说皮埃尔体内光明衰弱后的自救本能,让他不得不产生了向明亮之处投诚的心情:“等到我写出这个作品赚到钱了,我们就搬走”。露西表示自己会去教书赚钱共同改变生活,显现出强大的生存意志;伊莎贝尔便也只能委屈地说,“我也会想办法带来收入的”,但她不是为了共同的生存,而是证明自己可以替代光明,毕竟之后三个人踢足球时,伊莎贝尔一脚把球踢到河里终结了游戏。皮埃尔就这样挣扎于光明与黑暗间,在螺旋狂暴的运动中撕扯。此后疯狂写作时,包围他的同时有伊莎贝尔的手风琴乐声,和露西的咳嗽;在梦里他与伊莎贝尔于血海中漂流,在醒来时却呼唤露西的名字、说自己写出了“快乐的字句”。爱皮埃尔一定是爱伊莎贝尔的,我们会爱上让自己感到无比真实的人,爱上那个让自己有理由、有勇气突破现实的人;爱上她,仿佛印证所有命运的信号,愈多俗世的阻碍仿佛就愈加证明爱的纯粹与深刻。执着于爱的人总会被认为是疯狂的,皮埃尔是,奔向皮埃尔的露西也是。她就像《坏血》中的丽丝:亚历克斯逃离了她,她却在亚历克斯陷入包围的时候及时出现,骑着摩托载他脱离危险。“有时候,我对自己的整个人生感到后悔。”有时露西明亮的爱映照出了他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如果他追求的爱夺取了所有的快乐、拒绝着“生”呢?伊莎贝尔投海入院后,他无助地拥抱露西表达迷茫;可黑夜中他再次开始写作的时候,仿佛又感觉到伊莎贝尔和来自黑暗之处的动静——这痛苦的热情,在他的创作中终归必不可少。在皮埃尔怀疑伊莎贝尔是否是自己的姐姐时,伊莎贝尔悲伤地渴望了结自己。这也像极了爱情:不“相信”这一宿命了,爱情就悲伤地消逝了。狂怒与时代舞台上的创作《宝拉X》是卡拉克斯作品中对于现实社会背景的指涉最为鲜明的一部。收音机里播报着地铁发生的爆炸、人物们反复从地下隧道迈入地面——电影中多次出现的列车与黑色的隧道,都是连通这个鱼龙混杂的隐藏世界的线索:难民问题、欧洲夹在贵族旧梦与末世预兆间的现状、东西欧间的鸿沟等等,仿佛螺旋中心外四处渗透的黑。离心力带皮埃尔逐渐远离世外桃源,曾一无所知的一切激发出了“愤怒”——他以为,这是找到了真正的创作工具,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弱小:在看不见的时候,在注意力以外的地方,小女孩被打死了,只因对着西装革履的人说了一句她以为再正常无比的“你很臭”。尽管他第一次把小女孩独自留在街上时,背景里分明出现了警报声。最重要的工厂仓库是个奇妙的舞台:这是一个消亡中的暂时性空间,不属于任何地方,只隐藏在人们的观念间。一切都是边缘化的:遍地动物(伊莎贝尔曾说自己记忆里来自有许多动物的地方),遍布的电脑与废弃重机械在沟通着虚拟的未来和野蛮的过去,自地狱的重金属交响充满鼓膜,一片末世废土却热闹非凡。指挥,金色的头发,暗示他似乎也是个旧日贵族,为了选择深刻的真相来到这里。皮埃尔时常和指挥在酒馆里聊不知道什么,称赞他是榜样和自己创作的原型,说他知道“隐藏的一切”。废弃厂房里,他总是站在高处,其他乐手在低处抬眼仰望他,仿佛追寻着圣光;屋顶上,他带领众人进行末世射击训练,不知是自救还是酝酿新的战争;在蒂伯和皮埃尔打作一团时,是指挥带着众人出来把蒂伯打倒赶走,像个值得依靠的领袖。但他的权威无法帮助皮埃尔从自身的漩涡解脱。在陷入绝境的皮埃尔决意杀死蒂伯时,企图阻止他的指挥身上带着伤和血,显得有些脆弱,在问过一句“Whatareyoudoinghere(你在这里做什么)”后便被皮埃尔一下子打倒。最隐晦却关键的特征是,在这部法语片中,指挥仅有的两句台词说的是英文:如果工厂仓库是二战后残破世界的缩影,或许这名指挥就是某些英语国家的化身。而蒂伯临死前,他的身后有无数电视正显示着欧洲地图:它们随着射出的子弹一并破碎,剩下一地的残片。写在最后“真相在哪,伊莎贝尔?在哪?”仿佛作为对皮埃尔发狂质问的回答,电影的画面瞬间切到废弃的仓库内,伊莎贝尔在狂躁嘈杂的音乐中幽幽走着——卡拉克斯似乎在暗示我们,一个客观上黑暗又凉的外界确实存在。它始终在挠动着创作者对于经历一切、看见一切的渴望,催促着他们去揭开最终的真相与意义。但是,自光明的螺旋中心开始向外探寻的过程中,深入黑暗的离心力是难以控制的;展开的景观,又像是黑夜中的森林那样的无边无际。一切幽暗的真相与自我难以调和的矛盾产生共振,最终会让一个人自爆。于是,《宝拉X》最后的影像在黑暗森林里无限延伸着。皮埃尔已经迷失在了这片死寂中,而观众或许明白了为什么人会选择对所谓真相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