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藤兼人的诗意恐惧

大师系列一鼓作气连续出了三部新藤兼人的作品：《裸岛》、《黑猫》、《鬼婆》，足见新藤兼人这位日本电影大师越来越受到世人的关注，而这三部作品又各自呈现着不同的风貌，如果说《裸岛》与《鬼婆》更聚焦于人性，那么《黑猫》则因涉及到鬼神怪谈，而更显得充满诗意的恐惧。作为沟口健二的学生，《黑猫》一片充满着对《雨夜物语》的敬意，甚至连故事本身，都与《雨夜物语》有所雷同，不但把“蛇性之淫”换成了“猫的回归”，连“浅茅之宿”也基本原样挪用。《黑猫》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一对母女被一群武士轮奸杀害，之后冤魂与黑猫纠缠在一起，母女盟誓要对城里的所有武士复仇，吸光他们的鲜血。女儿的武士丈夫战胜归来，立功封侯后被城主要求去铲除妖孽，在夜宿妖宅时，他发现所谓的妖孽与自己的妻子非常相似，而妖孽也对其产生情感，并把生命气血化做七日缠绵时光。最终武士与母亲对峙，在斩杀了已沦为妖孽的母亲后，自己也疯魔而亡。然而这样一个情节简单，容量仅相当于小林正树《怪谈》中一则的故事，新藤兼人却拍成了一部剧情长篇，其叙事方式与镜头语言的运用，很值得研究。影片一开始便开门见山的交代了故事的原委，新藤建人以一组平滑而顺畅的镜头，勾勒出武士们暴力行凶的过程：粗暴直露的压倒女性并插入，之后快速衔接着广角镜头，武士离去，镜头纹丝不动，几近精致，而屋内缓缓飘出浓烟，扩散开去。之后，黑猫出现，舔食着尸体颈部的血液，于是母女俩便幻化为妖。而后，影片有序的交代了母女复仇的过程，以先后四个武士被杀，进行串联，几乎平行的情节，娓娓道出复仇的方法：通过女儿以美艳吸引回城的武士，诱拐到家中过夜，酒足饭饱后，武士免不了兴起淫欲，而女儿便在云雨将至时咬断武士的脖子。这四段复仇的场景几乎一致，总是以那座与“罗生门”一字之差的城门开始，武士策马夜归，美女蒙着薄纱飘渺的穿梭，而每当云雨将至时，母亲又总在另一间房内祭祀般舞蹈起来，最终又同样以第二日尸横的场景告结。但这四段复仇仍然有主次之分，新藤先以完整而细致的方式交代第一出复仇，包括武士与鬼魂间的对话等细节，而之后三段复仇则呈现仪式状的复制，如此组合非常象诗歌的结构，平行而叠加，紧凑而稳固。虽然如此，但就现在看来，影片还是有局限之处，不仅仅是女妖跳跃时显露的钢丝。在剧情设计上的，作为鬼怪怨魂的母女，何必用那么麻烦的复仇方式，非得先施以色诱，而后灌醉，弄上了床，等其色欲薰心不知所以时才能下手，是不是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用法力，了结了凶徒。不过，从其他日本怪谈电影来看，比如中川信夫的《东海道四谷怪谈》、《蛇女怪谈》等等，特别是他那一部同样与猫有关的《亡灵怪猫屋敷》，似乎早期日本的鬼怪，法力远不如现在的贞子，更无法与人类正面交手，反而只能通过威吓、幻觉，使人疯癫至狂，或者干脆以色诱之，然后饲机下手。从这一层看来，似乎日本的鬼神之说其实受到禅宗很深的影响，“魔由心生”的理念深深的直根在日本早期怪谈电影中。接着，本片的男主角正式登场，新藤兼人为他安排了一场肉搏戏。在芦苇丛中，以移动镜头快速捕捉撕杀时的惨烈，摄影机几乎是随着武器砸向的方向移动，节奏紧凑又不失流畅，观众似乎还在紧张的打斗中来不及回神，撕杀已然终止，干脆而利落。当已身为鬼怪的妻子与丈夫相逢时，本片的高潮也正式开始，作为结构上的对称，之后的情节基本也如前面类似。而导演所要做的也只是在细节处，对丈夫与妻子情感进行刻画。从影片整体来看，《黑猫》以其超现实的主题确实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影响，特别是新藤兼人对于恐惧的表现方式，并非象美国类型电影那样强调剧情与叙事，而是以东方的美学去诗意的营造恐惧氛围。新藤非常讲究结构上的平衡，电影叙事结构可以被观众清晰划分成若干段落，而每一段的衔接又流畅而平滑，松弛有致。新藤兼人在室内与室外场景上，用了不同的拍摄方式，在外景上，多用长镜头、广角镜头及移动镜头，来展现场景的恢弘。在室内，则往往用舞台表演的艺术形式，淡入淡出方式若隐若现的将神秘诡异的气氛烘托出来。日本传统舞台表演形式，在同类电影中被广泛引用，如中川信夫的《亡灵怪猫屋敷》中，猫怪复仇杀戮的场景则以能乐的方式进行演绎，而在此片中，母亲仪式般的舞蹈也有异曲同功之效。但特别是，《黑猫》中，在竹林穿梭、屋内云雨、武士杀母等场景时，更多的借鉴了舞台表演的布景与灯光的运用，使得这些室内场景更为紧凑而精致，吸引观众眼球。特别是女妖引凶徒进入妖宅时，背后的竹林随风摆动，而建筑物则固定静止，形成鲜明的反差，深谙“心欲静而风不止”的神髓。另外的竹林穿梭场景，或许因为黑白胶片的局限而无法与《卧虎藏龙》恢弘相媲美，但其诗意与美学，比《十面埋伏》有过之而无不及。与中川信夫怪谈影片所不同的是，新藤兼人所探讨的并不是简单天理昭昭、因果报应，而把重点转移至爱情与人性的矛盾（妖也有为泯灭的人性），因此在影片中，对于前因与果报的描述其实并不多，仅仅以一系列的镜头勾勒交代。而对于化身为鬼怪的妻子与人类丈夫之间的情感纠葛，却不惜花费大量笔墨重点刻画。从影片来看，新藤兼人所要表达的还是比较清晰的。城主以及武士的横征暴敛，贫民的阶级斗争等政治性意图并不是导演主要表达的，影片结尾对于善恶裁判报应也没有明显立场。这很显然的道明了，复仇或者宏观的抑恶扬善并不是导演所要表达的意图，而对于人性的刻画，或许也能说妖性，导演却引以为趣。无论是妻子的矛盾纠葛，丈夫的尴尬两难，还是只争朝夕时的激情缠绵，导演用尽力气刻画，但也只停在表面的情感描绘，对于选择的命题及最终的结果，并没有给予答案，这或许也是日本民族的哲学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