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斯佳丽的玫瑰

马丁·斯科西斯对安东尼·曼的《复仇女神》十分推崇，认为该片中表现的古希腊悲剧式的亲人间的战争很有力量，他对此片观摩再三，每次都深感震撼，并承认其《愤怒的公牛》《好家伙》《赌场风云》等作品中的兄弟阋墙模式受到了该片的深刻的影响。导致家庭或家族分崩离析的内部风波，必然肇始于其成员的心底狂澜，而安东尼·曼正是由于在一味铁血豪情的西部片中成功的植入了隐曲的心理戏，而受到后世导演的尊崇与效仿。在荒莽的墨西哥高原上，有一个叫做“复仇女神”的大牧场。粗粝的西部风光中，一场家庭冲突围绕着牧场主杰弗兹的女儿万斯展开。这位富家小姐堪称精神分析学的绝佳案例，她与身边男人们的关系十分值得玩味。她迷恋父亲，有着深重的恋父情结。她来到故去母亲的房间，穿上母亲生前的婚纱，想要篡夺母亲位置的用心昭然若揭。她迎接归来的父亲，亲吻的是父亲的嘴唇而不是脸颊，她直呼父亲的名字而不叫爸爸，她与父亲争论像是调情。她霸占着父亲的爱，她的哥哥在家中被边缘化，存在感很低，他会自觉不自觉的称她为“公主”。而父亲杰弗兹对她万般宠爱，有求必应，对她的强悍性格、泼辣作风十分称许。这一对父女的关系显然过于亲密，亲密得像一对情人，眼看着一个现代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又要上演。然而，万斯与父亲的关系远没有这么简单，这源于她有着惊人的权力欲。万斯的强势不输须眉，和男人爬山都要争个第一，遇见心仪男子马上展开主动进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就是律令，不可违抗。这种支配型人格让她极度渴望获得牧场的统治权，她向父亲反复申说想要接管牧场，她对父亲那把象征权威的椅子很是觊觎，时不时要坐上去，享受发号施令的快感。而她的父亲杰弗兹像个国王一样不可一世，作风粗犷霸道，这样专横的人是很介意权力旁落的。想要攫取父亲的权力，必须“干掉”父亲才行，所以万斯的潜意识里除了恋父情结外还有着隐秘的弑父情结。正是她的权力欲，使她在恋父情结与弑父情结中来回千百遍，她与父亲的纠葛成了高尔丁死结。而让这个死结解开的是她身边的另外两个男人。万斯有着《飘》中斯佳丽的手段、城府和倾城美貌，而她行事的凶狠酷烈却是斯佳丽望尘莫及的。万斯极其争强好胜，一旦受挫，就会展开残忍报复。父亲从华盛顿带回贵妇博奈特，并打算结婚，万斯在家中的女王地位受到威胁，而她绝不允许自己在父亲的关注排行榜中下跌，飞剪刺伤父亲新欢，使其破相，并逃到墨西哥朋友胡安家中。胡安从小爱慕万斯，愿意为其赴汤蹈火，这种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的爱很像被纯化了的父亲对她的“爱”。在她和胡安的关系中，她是永不被背叛的女王。而她的父亲“移情别恋”，并且，此前用五万美元离间了她一见钟情的达罗，之后又夹带私怨与醋意吊死了胡安。几番无情打击，万般愤恨到心头，女王心中的弑父情结取得了强势主导，发誓要夺取父亲的王国。万斯对父亲的崇拜并非盲目，而是其来有自。杰弗兹虽说粗鲁不文、独裁暴虐，但是也有令人折服的一面，他率领家丁以骏马快抢开疆拓土、驰突征伐，打下一份雄厚的家业；而他本人也是一个本领高强的老牛仔，弓马娴熟，能徒手制服狂暴的公牛，西南一带甚至流传着歌颂他事迹的民谣；杰弗兹在美国西南部历史上写下了激昂的一页，此人可以说是美国早期典型的殖民英雄。有着这样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父亲，万斯自然对寻常男子看不上眼。然而，哥哥的婚礼上闯进来一个不速之客，达罗，此人和杰弗兹一家有着杀父之仇、夺地之恨，他面对仇人，了无惧色，声称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个英俊的男人面对西南国王时镇定如恒的气度让万斯一见倾心，两人一曲华尔兹，一舞定情。万斯的芳心暗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达罗身上有着她父亲的狂霸特质。在其后与达罗的较量中，万斯一再落败，达罗根本无视万斯的美貌与强势，他不赴她定下的约会，对她掌掴水浸，几乎对她进行了精神肉体全方位的SM，万斯被彻底驯服，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父亲”。在她要报复父亲的时候，她找上了达罗这个强援，通过金融手段彻底瓦解了父亲的帝国。万斯与父亲的争斗，与其说是因爱成仇，毋宁说是醋海兴波：他离间了她的情人达罗，干掉了她的爱慕者胡安，她刺伤了他的情妇博奈特，夺取了他的第二个情妇——权力与财富。万斯依仗的两个男人，胡安宠爱她，达罗驯服她，她与两个男人的关系是她与父亲关系的延续，所以，她与身边男人们的关系，始终是她与父亲的关系。希腊神话中的三位复仇女神身材高大，眼睛血红，长着狗的脑袋、蛇的头发和蝙蝠的翅膀，一手执火炬，一手执着用蝮蛇扭成的鞭子。有着黑色电影风格的《复仇女神》，呈现的是黑白光影中的西南热血轶事，片中巉岩高耸、大地苍茫的西南风光和雄健激越的配乐有着希腊式的崇高，但其中的复仇图景远没有达到希腊式的惨烈。片中有两位复仇女神，一位是胡安的母亲，爱子在她面前被杰弗兹吊死，她哀恸欲绝，伺机报复，终于得偿所愿，这样的以直报怨缺乏悲剧的宿命感；万斯对父亲的报复，没有走向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地步，她只是采用釜底抽薪的方式让父亲失去胡作非为的资本，从而在两人关系中逆转为掌控者，完成了一次象征式的“弑父”，这同样缺乏悲剧的唤起怜悯与恐惧的力度。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关于纠结之爱的故事。美国作家福克纳的短篇名作《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中女主人公艾米莉用砒霜毒死她钟情的浪子，与爱人尸体相伴数十年，惊悚恐怖中透着凄美哀绝。万斯具备斯佳丽的心机和艾米莉的决绝，这样的事情她也绝对干得出来，但安东尼·曼无疑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导演，表现越界边缘的不伦之爱点到为止，他让万斯与达罗顺利复合，并安排杰弗兹适时死去，万斯与父亲的高尔丁死结迎刃而解，其后不管万斯的恋父情结还是弑父情结都找不到投射的对象了——当她和达罗簇拥着父亲走出银行，一颗来自胡安母亲的复仇子弹结束了一代老牛仔的传奇，一页风云散，一对父女的爱恨情仇消逝在马蹄扬起的烟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