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什么是独裁者？”

本文为动画电影《哆啦A梦：大雄的宇宙小战争2021》的个人影评。这可能是简体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篇长影评，因为本作2022年3月4日在日本首映，而我是3月6号去看的，回家后就熬夜写了本文。↑门口的海报↑首映特典，因为首映的时候没发完，所以第三天还有↑疫情期间的小剧院，几乎包场（观众除我以外只有身后的一对父子）↑散场后买的纪念品，准备挂车钥匙提示：以下内容包含大量剧透，并且以读者看过1985年版《哆啦A梦：大雄的宇宙小战争》为预设前提。本文全篇均为私货。正文：一“爸爸，什么是独裁者？”在比利卡星前总统帕比面向全球直播的演说被掐断后，电视机前的小孩子向坐在一旁的父亲如此问道。看到这个情节的时候，银幕前的我会心一笑。显然，导演致敬了卓别林1940年《大独裁者》中的最后一幕——如果托马尼亚的收音机前也有这样一对父子，孩子或许也会问出同样的问题。以军事政变夺权的吉尔莫亚将军以家人、朋友和本人的性命相要挟，满心期盼着帕比会亲口承认自己政权的合法性，却被一番义正辞严的反独裁演讲当众羞辱，气得满脸通红，大吼着命令把反对者全部处刑。让将军如此生气的理由，恐怕不止是帕比对他的指责，也兼有他发现自己如此轻易就被一个年仅10岁、稚嫩无比的政治幼童反将一军所带来的羞辱感。↑本作主要反派吉尔莫亚将军（右）与他的情报局长德拉格鲁（左）浴室游水一幕中，帕比告诉哆啦A梦，在比利卡星，10岁可以当总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管是原著还是重制版，都没有描写过帕比当上总统的具体方式——是民选、科举、还是内定？比利卡星的政治体制或许十分幼稚，但也正是这份幼稚，才造就了如此得民心的领导人，同样也造成了问题，比如，容易政变。我毫不怀疑吉尔莫亚将军有自己的打算。或许他想用专制手段扩大比利卡星的势力，获得更多资源来改善民生，或许是想通过财富再分配来平衡阶级矛盾，又或者是想针对性投入生产力来满足他自我实现的需求，都有可能。↑将军的配音是香川照之，大哥大嫂过年好吉尔莫亚一定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支持者，否则也不可能维持住手下80万人规模的军队——在比利卡星出场的军政府士兵，即使战局不利，也没有发生过哗变的情况，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如此，吉尔莫亚依然信不过他的“人”，在作战中大量采用无人机作为攻击力量，甚至战败跑路都选用机器人为他开车，提心吊胆怕被背叛。这番评价出自他的亲信，情报组织PCIA（比利卡星的CIA？）一把手德拉格鲁之口，在他自己的军队中恐怕也是共识。如此多疑警惕的人，却轻信帕比愿意为他背书，其政治幼稚程度恐怕比大雄也强不了几个胖虎。↑PCIA派出的无人战机，绝不惜命，绝不留情，必要时会自爆伤敌，是完美的战争机器相比之下，帕比顶着一张初出茅庐的面孔，反而在很多情况下政治意识十分到位，从下面两个情节就可以看出：一是故事开头政变发生时，帕比坚定拒绝逃离首都，因为他明白，死于战火的总统永远是总统，而临阵逃跑的总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流亡前总统，大概率是叛国贼。说得再简单一点，他不打算留出权力空位，给吉尔莫亚上位的借口。最终众人把帕比送走，不过是降低了底线，只想让他活下去而已。这也是一种牺牲，因为送走帕比后转过身来，他们又组成了地下武装，不能再以“政府军”的身份抵抗吉尔莫亚。↑注：原著中强迫帕比逃跑的是他手下的大臣，无论如何要保住帕比性命的动机略显不足，而2021版增加了帕比的姐姐这个角色，算是将这个情节填补得相对圆满。二是，从德拉格鲁那里救回静香后，众人在贴纸基地中商讨对策，帕比多次拒绝哆啦A梦等人介入比利卡星内战，最初上坦克的时候也并不情愿。这应当是一个基本常识：哆啦A梦和大雄他们对于比利卡星而言，是非法的境外势力。德拉格鲁来到地球属于侵略行为，但他唯一的目标是帕比，本来并没有打算对地球造成损害，是哆啦A梦等人的包庇导致了直接冲突，连带造成了静香家玻璃和娃娃屋的损失——这钱从法理上讲，应该找帕比赔的，因为他的非法逃亡才是一切的开始。↑彩蛋：2021版中地球方面第一次参战击退PCIA战舰的不是胖虎，而是无辜的泥头车，也算紧跟潮流了（泥头车的车号是LittleStarwars21）如果依靠地球势力干涉赢得内战，帕比的地位合法性会被动摇，这其实是除了安全以外最需要担心的问题之一。帕比本人很清楚这一点，在看到哆啦A梦道具的威力后，他也曾经一度两眼放光，但在冷静下来以后，他对地球方面介入的抵触或许不光是出于对朋友的担心——很明显，哆啦A梦有充分的自保能力。另外，新版中贴纸基地的争论其实很值得玩味，哆啦A梦一开始没有发表意见，其他人各自有一番立场：左翼知识分子静香，主张基于人道主义支援帕比回国救姐姐；底层热血青年胖虎，主张全面参战，击溃吉尔莫亚军政府；善良一般人大雄，原本无意见，被静香煽动后同意出兵，但是腿肚子转筋；↑大雄在听说静香被抓后，趴在地上哭着求小夫出兵，这是新版的改编，也是拉拢多数市民阶级支持战争唯一的理由——维护亲人的安全值得一提的是代表财阀群体的小夫，一开始明确反对参战，但被胖虎和大雄逼着同意，后面也有两次临阵退缩，分别被帕比和静香劝回，但如此懦弱的投降派小夫，他的财力和技术换来的高级武器却最终起到了左右战争方向的作用。↑最怕战争的就是财阀与既得利益者，因为他们Havesomethingtolose，改变现状过于冒险当然了，作为介入的口实，还是需要哆啦A梦拍板提出：“别的怎样都好，起码把缩小灯还给老子啊幹！”军事行动目的是夺回国宝，于是地球就有理由出兵了。↑这个惊险的画面不是PCIA的袭击，而是胖胖（贫嘴大耳狗）在地球着陆时的场景。整场电影中这是五人组遭遇过的最大危机之一。二2021重制版《宇宙小战争》对情节和表现方式做了很多改动，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下面几点：1.序幕情节紧凑化，删掉了大雄和小夫比赛拍电影和帕比偷兔子玩偶、铜锣烧的情节，但保留了把静香的玩偶装上AI核心用于玩乐的情节，该情节必要性不明，可能是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须出现相关道具吧。同样，新版在序幕中也淡化了大雄和胖虎小夫的矛盾，五人组亲密无间（出木衫依然只有两句台词）。同时，哆啦A梦主题曲被取消，片头名单配上了符合宇宙战争主题的交响乐。2.原著中帕比为了救静香，自愿被德拉格鲁抓走，本次改为帕比和静香一同被救下，这是在情节上很大的改动。不得不说，大雄等人开着坦克神兵天降时画面蛮热血的，随后自然引出贴纸基地争论的情节，六人一狗组队远征比利卡星。如果帕比被抓走，基地中的争论也就无甚必要了。（彩蛋：耿直boy帕比被救走时嘴里还在念叨“可是我都答应德拉格鲁了……”）↑帕比自愿交换人质的行为充满了政治智慧，并提前留了后手3.哆啦A梦、大雄和胖虎潜入比利卡星与反抗组织接头的情节中新增了一个作战目标：取回缩小灯。潜入作战与小行星基地保卫战双线进行，小夫静香一侧凭借无敌坦克开挂大杀四方，哆啦A梦一侧却四处暴露，先连累了抵抗组织，又险些让德拉格鲁销毁了缩小灯。胖虎和哆啦A梦拼命保着大雄独自逃出敌人大本营，但废柴男主除了裹着毯子躲进小巷之外……竟然什么也没干。或许这条线本来是有设计的，但作废了也说不定，总之最终大雄追到刑场救下帕比，这和原著中三人一起被抓也没什么区别。另一方面，从太空赶来增援的小夫和静香在原著中是被德拉格鲁识破了坦克天线的弱点后击落，这次改为被潜射EMP导弹干扰了控制系统导致坠毁，算是与时俱进吧。很想指出一个微小的问题：反抗军的据点隐藏在比利卡星的星环，也就是小行星带中，但现实中的行星环不会有这么密集的小行星，这是一个常见的误解——小行星带的小行星通常相距数万公里以上，很难用肉眼同时观测到两个以上的小行星。但如果不这样设置，又难以体现出战斗的紧张，所以我就不杠了。（明明杠了）↑“为什么用撞击战术击毁敌军战机？”“因为我背后就是祖国……？”“错，因为小夫粑粑的装备过于牛X，闭着眼也能赢！”4.新版中PCIA与德拉格鲁的阴险和难缠被削弱了，要知道这是藤子F不二雄老师御口钦定的最强反派之一，但即使在原著中，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恶”的属性，只是手段比较不留分寸，心思缜密过人而已。从他对吉尔莫亚的评价也看不出什么忠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但他真的很擅长撞钟。最终被胖虎擒获的时候，这个独裁者手下的第一爪牙又颇显示出了一点风度，告诉自己激动的副官：“把枪放下，我们已经输了。”如果我能给复位后的帕比提个建议的话，我会告诉他，德拉格鲁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可用之才，留着当影子顾问比毙了强。↑最终一战的张力略显不足，PCIA的战舰没有造成什么压迫感5.原版中吉尔莫亚将军跑路时被愤怒的人民截住暴锤一顿，十分狼狈，新版中取消了游行队伍手中的武器和石块，改为“仅仅是聚在一起走过来”。吉尔莫亚将军的慌忙逃窜也改为原地腿一软，长叹一声“到此为止了吗？”对啊，仅仅是看到人民聚在一起走过来，就足以把独裁者吓破胆，跪地求饶了。↑原版漫画中独裁者的下场6.（顺带一提）原著中出木衫是工具人，这次在剧尾也给了个镜头，算是特别优待了，平常根本不带他玩的。剧尾彩蛋：出木衫：（看完他们拍的电影）你们……到底怎么拍的……？众人：（一脸猥琐）想~知~道~吗~？↑我这个人很好懂，你给我看静香牛奶浴，我就给你好评，不需要充值三或许很多人会对我前面那种居高临下、以自命不凡的键政侠口吻评论一部子供向动画里政治要素的行为嗤之以鼻。没错，一个人要有一定程度的知识积累和政治阅历，才能试着去分析这里的门门道道，而目标观众群基本上都是小孩子，小孩子能懂个什么？他们只知道哆啦A梦的道具好神奇，大雄和帕比的友情很感人，小狗胖胖嘴好贫，最多这样了，我说了这么多，什么用都没有。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第一次看《宇宙小战争》的时候，也不过才7岁而已？7岁的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政权合法性，什么是民意，什么是专制，什么是干涉内战，什么是反乌托邦和老大哥的目光，但我也会对吉尔莫亚无处不在的监视海报发出和大雄一样的感叹：太过分了。那个小孩如今长成了这样的键盘侠，是不是很神奇？一国总统的流亡与牺牲，人民的沉默与抗争，独裁者的墙倒众人推，如此充满成年人的血腥与硝烟气息的情节，偏偏被安排成了一部天马行空的童话故事，这在同年龄段的动画作品中绝无仅有。读过《藤子F不二雄异色短篇集》或《TP超时空巡逻队》等作品的人都会发现，原来藤本宏（F）与安孙子素雄（A）的思想都是相当深刻的，而这两人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一深到底”与“深入浅出”的矛盾。对于《哆啦A梦》这部作品而言，普世价值观与科学常识的塑造就是其闪光之处。没有严肃的说教，仅仅以启发和引导的方式种下一颗种子，等到恰当的时候它就会生根发芽，蓝胖子的使命就是确保它不会歪得过分。我心目中对哆啦A梦所有剧场版的排名前三分别是：《云之王国》、《宇宙小战争》和《海底鬼岩城》。这三部作品分别涉及了环境破坏、独裁专制与核威慑相关的议题，它是有所指的，虽然幼时的我并不能理解深意，但正是留自童年的这份概念与模糊的记忆，影响了我如今看待相关问题的角度。这都是幼稚无比的描写，但作为儿童政治启蒙课而言，却是恰到好处的点拨——把概念放在故事中去理解和接受，比同学们挨个起立，声情并茂地背诵灌输进脑子里的小作文要健康得多了。我经常提到这一点：藤子F不二雄老师是经历过日本斗争最激烈年代的人，是被民族主义分子开除过国籍、被污蔑、威胁过无数次的艺术家。我的另一位偶像卓别林，身在美国，但遭到的是右派资本主义分子同样的对待，最终不得不谪居瑞士保命。他们都知道，没有人能一生与政治绝缘，那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你届时有所准备。小夫的模型达人表哥曾经在单行本《模型大战》一话中，投入大量军备却依然败给大雄与哆啦A梦后，对小夫发出如此的感叹：“战争，是要花钱的。”↑军国主义在末路上发出的肺腑之言同样，战争是要死人的。虽然《哆啦A梦》一如既往地避免正面描写死亡与牺牲，但可以想见，比利卡星的抵抗组织在与军政府的斗争中必定付出了许多伤亡，甚至更多的代价。“爸爸，独裁者是什么？”当比利卡星的小孩子问出这个问题时，当电影院里坐在我身后的小男孩，在散场后也立刻问出了这个问题时，独裁者们应该意识到，为他们准备的绞索，都安排上了。我把这段话放在文末：Thehateofmenwillpassanddictatorsdie.Andthepowertheytookfromthepeoplewillreturntothepeople.Andsolongasmendie,libertywillneverperish.人们的仇恨终将消逝，独裁者亦终会死去，他们所夺去的权利会随之归予人民掌控，故此人即逝去却自由永恒不灭。——查尔斯·卓别林《大独裁者》（完）202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