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主义与军国主义与昭和男儿

前言属实来晚了，但来晚也有来晚的好处，那就是能够看到前辈们的剧评。这部动漫的剧评虽然不多，但都是些思想深刻的文字。我这个人动漫看得多了口味开始挑剔，发现了新的动漫第一件事从年轻时的“先看了再说”变成了现在的“先看看评论”，并且因为个人思想不坚定很容易就被负面评论劝退了。这部是为数不多的“看了剧评反而让我更感兴趣了”的动漫之一，并且难得的让我看完之后没有后悔。所以首先对让我决定观看这部动漫的剧评作者们表达感谢。这篇文字比起严格意义上的剧评来说，更像是看完这部动漫后在前辈们的思想上作以自己的感触和补充，是建立在前人所语之后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感想。以下是正文。就虚无主义而言奈河桥头大碗茶先生的《来自平成废物的嘲笑声》一文我总共读了四遍，两遍是在观看这部动漫之前，两遍是在观看这部动漫之后。四遍的共同点是我对前半篇文章的理解没有改变，不如说因为这前半篇文章我对《甘粕与玛索丹》的人物塑造产生了决定性的浓厚兴趣，先生所定义的“平成废物”属实让我醍醐灌顶；区别则是在观看之前我无法理解的后半篇文章里讲述的造成平成废物们性格的原因，和其中的矛盾，在看完这部作品之后反而通顺了。在我看来，实际上先生的这篇文章是对“历史虚无主义”的一次正名，也是对“历史往复”这个观点的一段讽刺。无法正视历史与现实的差别，一谓的延长历史的影响和意义反而造就了现代人对这种延长的抗拒，从而导致在现代人眼中历史也成为了曲解的象征而失去了其本身的意义，逐渐的，在现代人眼中历史趋于虚无。虽然我无法完全理解先生最后两段文字的意义，但《甘粕与玛索丹》这部作品确确实实提供了一个“历史趋于虚无”的例子，但这里所讲的“趋于虚无”，比起真正发生的历史更多的是人们处理相同事情的方式时的一成不变，这种一成不变导致了再处理相同问题时现代人的抗拒，换言之这种一成不变就是“历史一谓延长”的具象化，也就是导致意义的虚无，责任的虚无，和历史的虚无的罪魁祸首。这个观点也与王皮蛋先生的“剧中人物矛盾像极了家庭中两代人的矛盾与隔阂”不谋而合。所以在我看来，冈田磨里在《甘粕与玛索丹》里真正想要批判的可能是导致“历史虚无主义”的对“历史”与“传统”的一谓延长。鉴于主创们的共识是创造一个“不会成长的主角”，我有理由相信在主创们的眼里“平成废物”的任性是断绝“历史虚无”的关键。就军国主义而言关于“个人任性是否应该被认同”，这似乎是近年来日本动画与游戏界很大的一个命题，在西方人文主义日渐泛滥的时代，日本的保守主义再次被“黑船”轰开了大门，上次是物理攻击，这次是精神攻击。18年初的《甘粕与玛索丹》主角“人命和和平两个都要”，19年初的《天气之子》主角“为了爱情放弃了东京”。但至少在我看来，这两个作品里的“任性”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从表面来看不管是《甘粕与玛索丹》还是《天气之子》，主角的行为背后的逻辑都是对“传统”的不服：「为什么一定要有牺牲（人柱）才能换来和平？就因为这是传统？我不服！」于是甘粕选择了两个都要，帆高没法两全其美但他还是“任性”的选择了阳菜。然而正如奈河桥头大碗茶先生所说：“动画里爆炸的蘑菇云已经点明了御龙大人本身即是战争的代言物”，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进一步的认为引导御龙大人的飞龙和主角们就是引发战争的象征？而现在的她们从事着与74年前樋本贞一样的工作担任一样的职位，是不是代表她们的本质也是一样的，也是军国主义？唯一的区别是，因为“平成废物”的“任性”，最后的蘑菇云没有导致任何的死伤，联想到上一章末尾的「“平成废物”的任性是断绝“历史虚无”的关键」，这何妨不是在影射“现代脱罪论”，毕竟“历史”和“现代”是不同的，现代人是新的世代，是平成和令和，不是大正和昭和，所以他们不该承受“历史”的罪恶，并且他们的军国主义将不会再导致当年的悲剧。当然，以上你可以当我是过度分析，我也相信冈妈在写剧本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可能御龙大人和蘑菇云确实是对二战的影射，但你也可以把最后的结局解读为“战争必须被终结，牺牲必须被制止，新时代和平才是主旋律”。问题不在于剧本被怎么解读，而在于剧本默认的解读方向，《甘粕与玛索丹》的剧本主题是战机，背景在军事基地，主角是军人，包含的对战争的影射太多，当剧本变成分镜再变成动画的时候，画面早就默认了对战争的解读。这一点是《甘粕与玛索丹》和《天气之子》根本性的区别。《天气之子》的剧本也有影射，但它影射的方向是社会现实，新海诚在影片最后的特殊放映采访中承认过帆高最后的选择是在讽刺日本社会中“为了避免麻烦隐藏自我”的现象，所以这次“想让帆高任性一次”。《甘粕与玛索丹》默认的是对战争与历史的讨论，《天气之子》默认的是对社会现实的讨论。但这里我们得明确一点，不是任何日本动漫只要题材设定为战争或者军事就是军国主义，我有充分的理由和自信相信富野由悠季的《机动战士高达》是百分之百的反战作品，就算是去年刚动画电影化的《闪光的哈萨威》，原作也是他在1989年“日本新左翼”愈发极端的背景下写下的对纯粹的“反战”精神最后的挽歌。但是《甘粕与玛索丹》不得不让我想起一个自己一直以来的迷思，那就是日本的“反战论”与“战败论”的纠葛。如果说富野由悠季的那一代是见过战争残垣和经历过战后重建所以产生了纯粹的反战精神，那么受其直接影响的樋口真嗣则是在思维最活跃的时候承受着全世界的谩骂和鄙夷，这个时候我们还能有信心认为他能像前辈一样产生最纯粹的反战精神吗？有人会说他创造了《EVA》，但我认为《EVA》证明的不是纯粹的反战精神，而是纯粹的反思精神。从这里开始，我们讨论的就不再是单纯的“反战”了，而是夹杂着“战败”这个意志的“反思精神”。这个“战败论”的概念起初只是我在看完小栗旬版本的《日本沉没》之后对比原版时产生的一些思考，它没有任何的依据，只是自己在看过许多日本作品之后自然而然想到的一些矛盾。日本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思，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反思什么，因为伴随着表面反战情绪的永远是底下隐隐作痛的自卑心理。他们觉得理亏，所以自卑。但到底是因为发动战争所以理亏，还是因为战败被迫理亏，最终因为不甘导致自卑，我们无从知晓。《甘粕与玛索丹》里面诉说了一种“历史不该被延展”的愤懑情绪，它表达的是对“传统”和“一成不变”的不甘和抗拒，那对于日本人来说，百年前犯下的滔天大罪带来的之后延续百年的负面影响是否是一种“历史的延展”，如果是，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军国主义复兴”，也是全世界最不愿意看到的发展方向。但是只是展现了对“传统”的不甘和抗拒的《甘粕与玛索丹》是否就暗含了军国主义精神呢？我认为不是，你可以把它归结于文字的暧昧，所有动画最初都是文字，而文字是隐晦的，是暧昧的，同时也是最容易被误会，被过度解读的。为什么我把这两段文字描述为我自己的迷思，因为我给不出正确答案。我一开始也说了这篇文章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想法，没有逻辑可言，所以上面两段文字大概是跑题了，带着“作者已死”的精神去解读文学作品，始终是有局限的，是容易走火入魔的。我本质上认为《甘粕与玛索丹》只是表达了一种对“传统”和“处事一成不变”的不甘和抗拒，和对新时代“求变”的一种渴望，是很好的主旨，并不认为这部作品暗示了军国主义精神。就昭和男儿而言抛开复杂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让我们来讨论一些更轻松也更符合“剧评”定义的事情吧，比如人物塑造。冈妈的文笔出彩的地方在于她作为女性对女生和带有复杂性格的人物细腻的心理描写，这是公认的事实，《甘粕与玛索丹》的主角团是个很好的证明。要塑造一个比较完整的人物最典型的方式就是靠人物的成长来展现一个人物的人格从扁平到立体的过程。如果这个过程逻辑自洽，能让人信服，那么这个人物自然也能让人信服。在《甘粕与玛索丹》的主角团里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贝崎名绪，12话的过程里她从一开始的暴力不良少女，日本动漫里常用的人物原型（Archetype）之一，逐渐转变成了一个正视自己的身份和现实，同时又能顾全大局，还能细腻的想出鼓励队友的方式并加以执行的可靠角色，她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情绪与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愤怒、嫉妒、不甘、困惑、纠结、释怀、自勉、自我审视、捉弄他人、为他人担忧、鼓励他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人物塑造。稍微让人感到可惜的人物是星野绘瑠，这个动漫用来宣传“性别平等”的人物。说她可惜并不代表这个人物是失败的，首先星野的立意是很能突出冲突的，作为军中少有的女性对抗拥有压倒性优势的男性（少数派对多数派，观众永远是支持Underdog，劣势的那一方）；虽然难免落入到俗套的原型局限中（好强但钻牛角尖类型，这种类型的救赎反而是最容易让观众得到满足感的），但星野登场时是很有张力的；两话的内容用来展示她的性格和她作为军中一枝花的烦恼（作为女性无法被重用）是很让人信服的；包括孤岛求生这一条故事线也给予了她很好的铺垫。剧情的编排和逻辑都是通顺的，可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救赎的那一刻了。可惜就可惜在当救赎真正到来的时候，差了这么临门一脚。具体来说就是星野绘瑠性格转变的地方文戏的安排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星野本身。其他的队友各自说出了心声试图说服星野，但这个时候不给出星野自己的内心OS就导致她的行为在观众眼里显得比较突兀，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说服力，但观众始终没有听到星野自己承认她的飞龙的努力（其实我认为一直处在战机模式这个理由是很具备说服力的），而只看到了星野上一秒还在否定自己的飞龙，这一秒队友各自说了两句，下一秒她就呐喊出了飞龙的名字，怎么说都会觉得有些突然，并且比起其他人教你做事，最让人信服的还是自己告诉自己该怎么做。这一点的草率实在是让我感到可惜。比较令我惊讶的反而是作为主角的甘粕桧曾根，冈妈特意给她加了一个“不会成长”的debuff，这代表一般的人物成长手段将不适用于她身上，因为她无法成长，也就是无法吸取教训，所以不能通过类似贝崎名绪的方式让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导致的后果得到成长展现新的一面。这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因为“无法成长”基本等于“人物原型”，也就是这个人物很有可能接下来都是扁平的。但这就是冈妈厉害的地方：人物塑造除了靠人物成长还可以靠人物本身的复杂性。首先我们要明确，内心独白不代表人物的复杂性，内心独白同时也可以作为一种人物成长，即内在的成长（在经历一件事之前我是这么想的，经历过后我是那么想的，我成长了），所以一部作品有很丰富的内心独白不代表这个人物本身很复杂，异世界类型的龙傲天内心独白可多了，但人物基本都是扁平的。人物本身的复杂性指的是这个人物一开始就是复杂的，不需要过多的塑造就立得起来，而甘粕就是这种类型的人物，她从登场就是矛盾焦点，她的挣扎她的纠结都来自于她的性格，而她的性格展现出来的是口无遮拦但实际上是心思细腻，越细腻的人想得越多，想的越多她口无遮拦的越厉害。但很明显，这种人物塑造是很难把握的，稍有不适人物可能就会变形，像甘粕这种口无遮拦火候稍微过那么一点可能就会变得不讨喜，就会显得聒噪（具体例子可以参考《琴浦小姐》里的主角琴浦，在第一集里前十分钟的样子，不管是外网MAL上还是豆瓣不少人都希望她能闭嘴），所以也只有冈妈这种等级的编剧才能创造出如此矛盾但依然讨喜的人物。其实甘粕也不算完全没有典型的人物成长，包括她意识到自己对小此木的心意以及最后选择改变不再逃避是两处与之前极具对比的性格转变，但也是因为冈妈对她的人设从一开始就是复杂的反而造就了这两处的成长格外的令人信服，尤其是认识到自己对小此木的心意的过程，这一段转变的节奏把握不得不佩服冈妈的剧本编排和人物共情。以上对主角团的人物塑造分析可能会让你觉得和小标题的“昭和男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实上《甘粕与玛索丹》严格来说比起“昭和男儿”可能“平成废物”更适合作为小标题，但我认为这部动漫里有一个人物是冈妈本人对“昭和男儿”的嘲讽，那就是小此木榛人。小此木榛人这个角色是这部动漫里最具有讽刺意味的人物，因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与主角团和这部动漫想表达的“平成废物改变世界”完全相悖。我们仔细想一想，小此木榛人到底做了什么？动漫的前期并没有给予这个人物太多的笔墨，只是让他在配角范围内立下了一个比较温和，可靠的形象。但他的形象在动漫后期三角棗登场之后逐渐分崩离析。三角棗的登场正如其名，给这部动漫带来了唯一一个明确的三角关系，三角喜欢小此木，小此木和甘粕互相喜欢。三角这个角色是逻辑自洽的，她作为小此木的青梅竹马，虽然与小此木有年龄差距，但是她对小此木的感情是始终如一的，即使到了最后在御龙大人体内进行祭典的时候，让她无法专注和让她决定活下去的理由依然是因为小此木。三角棗对小此木的感情也是让甘粕意识到自己对小此木的感情的原因，可以说三角棗对小此木的感情纯粹到不仅她自己正视了，她的情敌（甘粕）也要正视。但是反观小此木，从头到尾没有明确的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他喜欢甘粕吗？喜欢，但没有明说，即使是甘粕在他面前表明了心意他也没有回应。他喜欢三角棗吗？他对甘粕说过三角棗就像他的妹妹，但通篇没有直接明确的对三角棗表明过这个态度。他就像动漫版《白色相簿2》里的北原春希一样，从头到尾不知道在干什么，犹豫不决的同时习惯于逃避。他也不是没有机会表明态度，三角棗向他讨吻的时候他可以明确拒绝，甘粕几次在他面前表明态度的时候他可以直接回应，但他就是没有。有人可能会说三角棗向他讨吻是因为三角被选定成为了“人柱”，儿时的誓言加上三角的命运这种时候拒绝她谁都会觉得不忍心，但事实是什么？因为他犹犹豫豫不拒绝最后三角棗也没能完成祭典，还险些因为心里带着对小此木的留念导致御龙大人暴走。要注意，他不是典型的高中生角色你还可以说他不够成熟，他一是成年人二是军人，74年一度最重要的关乎人命和国家安全的祭典这种时候逻辑上来说他是不会拎不清的，那他仍然拎不清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冈妈故意的。小此木榛人的人物设定在三角棗的登场过后产生了180度的反转，原先可靠的性格转变成了懦弱和犹豫不决。我一开始甚至产生了一种“这是不是冈妈在嘲讽那些后宫番主角做的设定”，即使观众很清楚他的一个回应能解决很多问题也故意让他不作回应，直到后来我慢慢发现这不仅是在嘲讽那些主角，这同时是在嘲讽整个“平成废物改变世界”。动漫后期，祭典的任务一揭晓，小此木的行为仿佛就从此只服务于祭典，甚至当两位女生在祭坛上同时表明自己心意的时候，他依然默默不作为。当他在听到甘粕要牺牲自己平息御龙大人的暴走时自荐希望自己顶替甘粕的时候我以为这会是他的人物救赎，但不，编剧（冈妈）没让他去，还是让甘粕去了。种种迹象表明，小此木的人物编排是冈妈有意而为之，而从他对祭典和两位女生的态度来看（最主要的是动漫后期最大冲突就是围绕这个三角关系展开，而作为当事人依然碌碌无为，保持着Passive-aggressive的态度），冈妈赋予这个人物背后的逻辑就很明了了：“即使是平成废物也要一谓的尊重传统”，换言之即对“平成废物对传统的不甘和抗拒”的完全否定。而就是这么一个违背了整部动漫想表达的意图的角色，在动漫的结尾依然得以跟甘粕重聚，仿佛飞龙不再吃醋（这么一想这似乎是四角关系），仿佛两个完全相悖的“平成废物”可以在一起，答案是明显的，甘粕也早就说过了，当真正需要抉择的时候，早就被玛索丹救赎过的甘粕是不会为了他放弃玛索丹的，毕竟甘粕之后的一切快乐和幸福，都是在被玛索丹选择之后发生的。但即使答案明显，动漫还是选择了在重聚的那一刻结束，这个结束点是有含义的，它留下了那个不确定的可能性，因为无法被证实，即使答案早就摆在你面前，你依然会犹豫这到底是不是100%正确。很多评论说《甘粕与玛索丹》烂尾，但我觉得比起说是烂尾，不如说是冈妈为了让小此木榛人的讽刺效果达到极致，故意赋予了这个角色“从头到尾任性到底”的buff。这么一看小此木榛人也是一个矛盾的焦点，本质上他和甘粕一样都是“无法成长”的角色，都是任性的主，都是“平成废物”，但是一个是“任性的改变传统”，一个是“任性的执行传统”，一个在动漫的最开头就被救赎，一个永远无法得到救赎。极致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