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破败中的小圆满

2020年冬季东京台深夜档，导演是《深夜食堂》系列的导演山下敦弘，编剧是《非自然死亡》、《逃跑可耻但有用》的编剧野木亚纪子。一话30分钟，一话一苦。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再加上根据佛教概念提炼的“现代社会”四苦——鳏夫受苦（因没有伴侣而痛苦）、愚虑弄苦（由愚蠢的想法导致的痛苦）、世间缚苦（被世俗的价值观所束缚的痛苦）、增上慢苦（因骄傲自满而失败的痛苦），一共十二话。这么多沉重的词汇压下来，想必是又一部日剧致郁系作品吧？我抱着这样的心情点开了第一集，完全猜错了。故事的第一幕在一家朴素得让人安心的咖啡店。古泷一路(古馆宽治饰)（古馆宽治饰）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到离店的时间了。结账时想和店员五月（芳根京子饰）讲两句话，被进来的客人打断。回家在日记本上记账“周一，咖啡350日元”，写下“对话达到历史最高级别”，又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看注释。几个动作，一路的性格和生活状态已经初见端倪——龟毛、古板、无业。念到“极简主义”一词，一路觉得这个词完美形容了自己的状态，纯朴、勤俭、内心丰富。感叹着环顾四周，发现壁橱的门漏了一丝缝。起身拉上壁橱的门，似乎哪里不对劲。拉开，弟弟二路（泷藤贤一饰）拿着鞋子，蹲在壁橱二层。用力拉上壁橱门，坐下继续看词条。因为被老婆赶出家门，二路时隔八年回到自家和哥哥一路同住。想假惺惺地给哥哥道歉，却连当初被赶出家门的理由都不记得。二路和哥哥的性格完全不同，散漫、吊儿郎当、得过且过。机缘巧合下，一直无业的二路和失业中的一路干起了“租赁大叔”的生意。两个人以一千日元一小时的价格，出租自己的时间。兀地插入片头曲，两个大叔带着墨镜，和芳根京子一起在略显廉价的霓虹灯下随着hiphop歌曲摇摆。主唱creppynuts也真人出镜，一个rap，一个打碟。片头曲结束，屏幕中间显示字幕——“一、怨憎会苦”。有那么点魔幻。第一话的委托人坐在花坛边，捂在左眼上的毛巾浸满了鲜血，她就这么举着毛巾带着一路和二路来到咖啡店。一路自然被误认成了施虐者。委托人因为迫不及待想与家暴的丈夫离婚，找租赁大叔当见证人，要一路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在此之前，她已经找了另一位租赁大叔填了丈夫那一栏的信息，丈夫的脸她见都不想见。一根筋的一路不想背上法律责任，又觉得暴露了个人信息，劝说委托人回去和丈夫谈一谈。二路拿过笔，爽快地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第一话的主要故事就结束了。没有狗血的场景，没有暴力的画面，在咖啡店里，在三人的对话中，透露出背后的苦。每话都通过委托人展开，第二话求而不得苦，讲的是一个怀孕的姑娘顾了一大帮人在她父母面前演戏，参加她的“婚礼”。一路和二路作为新郎的亲戚出席，重头角色“新郎”特意请了专业演员来扮演。谁不希望拥有一个童话般的婚礼？谁不希望能和心爱之人一起踏上红毯？如果愿望都能被满足，何来苦楚？自然，一路贯彻角色性格，劝委托人和父母说清楚。委托人说她曾经想要很多东西，想当偶像，想要好看的衣服，想要大城市的公寓，想要帅气的老公，想要幸福的婚姻，她什么都没得到。所以，她不再计数自己没得到的东西。她只想要孩子幸福。她只想要父母幸福。在婚礼上，新娘的父母和顾来的一众人喝酒跳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新郎是假的，婚礼是假的，情绪是真的。没有撕破脸的争吵，没有破镜重圆的感动。这部剧有趣的在于呈现苦，但不粉饰太平，不强行圆满，不变苦为乐，因为有些事情注定无法消解——人生就是这么苦。虽然苦大，但愁并不深，丧着丧着就搞笑起来。第七话病苦，门胁麦饰演的角色不堪忍受职场的压力宅在家里足不出户，公寓也变成了垃圾屋。她不想去死，也不想积极地活着，因为不管怎么工作，生活也不会变轻松。她的心愿是变成植物，不用吃饭，不用看人眼色，不用考虑垃圾分类，只要光合作用和水就够了。一路劝解她时，她反问：“为什么要执着于人，你当人有遇到过什么好事吗？你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吗？”想必很多人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包括我在内。因为教课方式古板不受学生欢迎，一路被补习学校解雇；只谈过一个女朋友，被分手；因为妈妈住院、去世，司法考试没通过，没能成为梦想的律师。人生没有一件事如愿。三个人就这么待在垃圾屋里，脸上也戏剧性地缠上了枝枝蔓蔓，直到身上发出的臭味儿再也无法忍受。没办法，谁让我们投胎成了人呢？是人就得洗澡。门胁麦的角色就这么重新回归人间世。真是又好笑又好哭。最后几话以在咖啡店打工的五月为核心人物。第八话，咖啡店店主，一位每集都坐在店门口几乎一动不动的八十多岁的老人，被骗子骗去几万日元。五月很是气愤，认为她如果是男性，就可以用力量解决问题。在梦中，一路、二路和五月上演了灵魂互换的经典桥段。五月发现，就算成为男性，也解决不了问题——一路“五十肩”，别说打架，武器都抬不起来；二路年轻些，身体还行，可习惯逃避问题的二路习惯性地没开打就逃跑。其实，五月并不向往成为男性，只是认为，如果她是男性，就不需要和同性恋人分手，就能得到对方家长的祝福。这话的主题是五蕴炽盛苦——肉体和精神无法如愿。第十一话生苦——生而为人之苦。讲的是五月和恋人和好如初的故事。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会生为同性？为什么同性情侣就不被祝福？不为什么，命如此。一个人改变不了自己的性别和性向，能做的仅仅是接受自己，接受梦想从没有实现的自己，接受变不成植物的自己，接受会死去的自己。还是那句话，谁让我们生而为人呢？除了小五的爱情故事，本剧的另一条线索是一路对小五的过分关注，通常都会被误认为是爱情的那种关注。和恋人分手后的五月，来到爸爸生前最爱的咖啡店打工，在这里遇到了一路和二路。一个小小的神社，将路分为两条，一条向左，一条向右。五月模糊地记得小时候爸爸总和她说“不能走右边那条路”，她凭借这段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咖啡店。听起来有些玄妙，还有点警言、有点宿命的意味。而事实上，五月的父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右边那条路通向他的另一个家，他也是一路和二路的爸爸。这个“人渣”爸爸天天沾花惹草，说谎成性，对两个家没付任何责任。他告诉五月他是水手，因为在咖啡店瞥见了一艘船模，这恰好也解释了他的神出鬼没。五月如今经常打扫那艘船模。五月还一直认为自己的爸爸既温柔又贴心，因为每次出现，爸爸都会带她玩，带她吃好吃的，即便爸爸出现的次数少之又少。而在一路和二路眼中，对爸爸的恨意远远多过爱。为了不成为爸爸，一路养成了古板、锱铢必较的性子；二路虽然性格上和爸爸很像，但作为家庭主夫，他从没缺席女儿的任何重要场合，反而因过度重视家庭而被嘲笑没出息。一路和二路没有与五月相认，不想破坏五月心中美好的父亲形象，也不想她来承受那么沉重的过往。在最后一话，五月要和恋人一起搬走。在离开之前，两人邀请五月到家里做客，一起做了一顿火锅，吃了好吃的烤鸡腿。五月就像咖啡店里遇到的客人，离开后可能再也不会遇到。她没理由再回到两个萍水相逢的大叔家里。一期一会。二路和妻子和好，搬走了。一路恢复了每天读词条的生活，打开壁橱的门，二层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提着鞋子藏匿其中。第十二话，爱离别苦。但承受着十二苦的人依旧可以像佛经所云，在大破败中，经营小圆满。五月来做客时，二路提议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以兄妹的身份相处。五月进门后，说“我回来了”，一路和二路说“欢迎回家”。也许是一辈子唯一的一次。足够了。本文版权归作者白日梦中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