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反抗？他为什么要侵害？

在中国台湾，网飞的本土性被切得极为细致。比如同为女性题材，在“社会悬疑”加“华丽卡司”的共同基底上，《华灯初上》呈现了日本文化在当地的强势残留，而近期上线的《她和她的她》，则仿佛脱胎于《九降风》时期的台式清新与残酷。相比《华灯初上》，《她和她的她》将网飞投资的痕迹消弭得更彻底，它更像一次完全从台湾本土蜿蜒生出的伤痕记事。剧集豆瓣评分8.5，IMDb6.7，可见《她和她的她》的美丽与力量，或许只有华人能懂。一、她和她的她这部剧共9集，单集时长约45分钟。前几集，故事围绕职场精英女性林晨曦（许玮甯饰）的「穿越」展开，悬疑感十足。林晨曦是台北某猎头公司王牌业务员，但她的身上，隐藏着不堪的过往，为此，她试图与男友李皓明（李程彬饰）分手，并极力避免与学生时代的同学碰面。公司新进主管杜骏儒（吴慷仁饰）意图性侵林晨曦，林晨曦逃离中遭遇车祸而昏迷，醒来后，她发现自己「穿越」回了几个月前。在这个「穿越」的世界中，自己没有在台北，而是在宜兰老家任职幼师，本已离世的父亲、弟弟也尚还在世，然而，她对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在这个世界中，还有一桩命案始终围绕着她，即理化老师谢志忠（陈以文饰）之死。配合警察调查命案的过程中，林晨曦一点一点重拾记忆，她和学姐颜圣华（贾静雯饰）曾遭遇的性侵伤害，也逐渐回到她的记忆中。记忆完整重建之时，这个「穿越」世界轰然坍塌，林晨曦不得不回到现实。最后两集，林晨曦在一种真正的现实中，积极面对曾经发生并如影随形的伤痛，以此解开了此前叙事中所有疑点，使整部剧在完整、自洽的逻辑闭环中，为受伤的女性们凿开了一条生路。依托这种叙事结构，此剧为林晨曦构建了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是初中时代，林晨曦和颜圣华被谢志忠以补课为名性侵，这个世界的特征是回忆、真实、无力反抗。第二个世界是5月的宜兰，林晨曦因车祸从记忆中屏蔽了被性侵的过往，这个世界的特征是幻想、虚构、痛到遗忘。第三个世界是11月的台北，这个世界被第二个世界分为两半。前半部分，林晨曦虽是职场精英，但依旧无法面对过往；后半部分，她离开职场，开始认真直面过往的伤痛，积极地走向未来。这三个世界，恰好对应剧名中的三个「她」。第一个世界的「她」和第二个世界的「她」，共同构成了第三个世界的「她」，只有这个「她」才是完整的，有伤，也有爱，有雨天，也有晴朗。这是时间维度上的「她和她的她」。而从横向的女性群像上来看，剧名中的每一个「她」，都可以代表剧中的女性角色，林晨曦、颜圣华、杨佳缨、陈智苓……是女性与女性之间误会、体恤、互助等复杂关系，使「她」这个字变得多维而立体。二、你为什么不反抗？剧集以林晨曦的三个世界，引出一个重要概念，解离性失忆症。这一概念也可被视为「精神分裂」或「思觉失调」，这在经典台剧《我们与恶的距离》以及台湾今年的申奥电影《该死的阿修罗》中，都有呈现。而与这部剧直接相关的，则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的一段话：在我休学前那一阵子，我常常发作解离，因为我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才能活下去。林晨曦恰好也是如此。《她和她的她》中的「性侵创痛」，绝不仅仅由「性侵行为」和「性侵时刻」构成，它还包括「性侵辐射」。谢志忠表面谦逊、和善，口口声声将女学生当做女儿对待，当他犯下性侵罪行的一刻，林晨曦和颜圣华遭遇的，不只是身体伤害，还有对谢老师知行不一所感受到的信念崩塌。这种崩塌，就是性侵辐射的开始。更致命的辐射随之而至，即周遭群体对性侵善后的“参与”和“冷冻”。谢师母为维护谢志忠的良师形象，不惜对性侵视而不见，甚至反咬林、颜一口；学校主张低调处理，将事情压制下去；林晨曦父亲则表示难以置信，追问女儿“那你没有反抗吗？”……对被性侵后亟需心理疗愈的林、颜两人而言，最理想的社会环境是，犯罪者被严惩，从此名誉扫地，受害者被保护，任何人都不对受害者抱持异样眼光。但真实的社会环境往往很扭曲、残酷，甚至令人不得不去思考：是否真的冷处理性侵事件，才对被性侵者以后的人生比较好？而产生这种扭曲事实的根源，又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普通人的优越感和清白感”。被性侵者在普通人的视野中，很快会被划入醒目的边缘群体，“受害者有罪论”、“荡妇羞辱”等，也就随之而来（当然不是所有普通人都如此）。剧中，林晨曦好友杨佳缨在被男友拍摄并传播性影片后，崩溃之下，对林晨曦说，“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赢过你”，意即在性的耻辱上，自己受到的伤害终于超过林晨曦。这种赌气的话，其实就是在反向呈现旁观者或普通人看待性侵的视角——为什么你脏了？因为我没脏。一个简单、粗暴，带着睥睨视角的强盗逻辑。而林父及其他人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反抗”，更是将“性侵辐射”推到极致。因为对受害者以及稍有同理心的人而言，问的都应该是另一句——他为什么要侵害？毕竟，遏止恶不是受害人的义务。对此，《她和她的她》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有一篇文章写道，动物被攻击的反应本能，就是攻击，逃跑，然后静止，我们（林、颜）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我们吓坏了，反应不过来。”这回答了“为什么不反抗”。而在剧集最后，警方拘捕杜骏儒，林晨曦除了希望对杜骏儒判刑，更希望心理咨商师或社工介入辅导，这样才能遏阻他未来犯罪的可能性。这解决了“为什么要侵害”（尽管不一定有效）。由此可见，对被性侵者而言，覆盖在她们身上的，很可能是一种社会性的压迫，而不只是一桩犯罪事件的压迫。这正是林晨曦高中毕业后，再也不与家里联系的原因，要消弭伤痕，她必须将自己投入一个“完全清白的新环境”。而从精神的源头掐灭性侵者的欲望，才是遏止性侵事件的有效法则。三、轻盈的沉重《她和她的她》是一部风格强烈的剧集。本剧多采用蓝、绿、黄、白等色调，打光柔和，白鸽、鸟鹤等飞跃在窗头、林间，天气也多为晴天，即使有雨，阳光也隐隐透进来。故事间隙，穿插不少宜兰乡间的宜人风光，甚至林晨曦割腕自杀的情节，也被安排在绿植掩映的乡道上。所以，从视觉上来讲，《她和她的她》非常清新、明媚、柔和。此前之所以说这部剧是美丽的，正是基于这种视觉风格，而这也是本剧的高明之处——气候越安然无恙，灵魂越无处疗伤。也即是说，如果自己“坏掉了”（林晨曦语），好天气、好风光，甚至是好的故乡，又岂能轻易修复自己呢？所以，《她和她的她》在视觉的轻盈中藏着一种可怕的沉重。这种“轻盈的沉重”，也体现在演员和角色上。除了痴迷挑战自己、几近走火入魔的吴慷仁，在剧中饰演了一个崩坏力度极强的角色之外，剧中其他演员和角色，单从外形上看，几乎都是柔和的。但在柔和的表象下，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恶或别人的恶，压得无法喘息。林晨曦的前男友江原（胡宇崴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江原英俊、有才，并且对林晨曦极为体贴，知道林晨曦曾被性侵，他一步步引导林晨曦面对并粉碎过去，但林晨曦的破碎太过强大，致使江原再无力承担，只好离开林晨曦。江原离开后，林晨曦遇到李皓明，李皓明将以更深的爱和更强大的意志，试图修复林晨曦的破碎。这正是《她和她的她》最珍贵的地方。它呈现女性帮助女性的力量，也不避讳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情感；它批判男性社会对女性的羞辱性凝视，但也未全然否定所有男性。性别的差异一直都在，由这种差异引发的迫害与伤痛亦从未消歇，但剧集始终保持着一种更客观的立场——伤害其实来自于人，而非性别，救赎同样如是。正如林晨曦既被谢老师伤害，亦被谢师母伤害。既从自己那里获得救赎，也从李皓明那里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