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苍凉基色，一半戏说式轻喜剧

聊一聊已播的11集。以治河为经、以君臣官场为纬，在佞臣奸臣直臣忠臣的进退纠缠中描摹官场浮世绘，在人心鬼蜮现形记中完成对治河大业、对民生社稷、对正义价值的叩问，有正剧的苍凉基色，也有古早戏说式的轻松喜感。部分剧情为更起伏更激烈的戏剧冲突，而牺牲更扎实妥帖质感，但整体而言依旧是有激切诚恳之处、打在黄河清浊的痛点上。一，水患忧思录：社稷民生的叙事基石。剧作开局是水下之城，一应屋宇街道悉数淹没水中。背景音乐沉郁悲凉的洞箫声响起，搭配着水下幽暗残败的故城景象，《天下长河》的核心矛盾缘起和故事基调清晰呈现出。暴雨不止、浪涛汹涌，千里之堤即将溃败，一十七名河工命丧洪水、尸骨无存。妻儿老小苦主哀哀哭泣，素衣白幔纸钱漫天飞。此后河堤决口、水患四起、浮尸遍野，惨绝人寰。黄志忠饰演的安徽巡抚靳辅(黄志忠饰)，正面有汛情危急，上面有暴雨肆虐，前有奸臣掣肘、贪污枉法甚至险些害他性命，后有河工凄苦、负面情绪严重（他们常年无饷银且分分钟危在旦夕、一个不测就可能葬身鱼腹，离开河堤逃荒至少能“落一个全尸”）。如此状况下想要苦守河堤的靳辅，很有几分雄浑悲壮。剧中这段，河工们两次想跑又两度被说服，第二次转折的过程、戏剧冲突线条刻画生硬又突兀，细节和节奏处理都很有问题。但孤臣与父老乡亲，一念乡关守河之惨烈，一念谋生多艰之感叹，一念虽死亦无悔之激切，都让人动容。二，君臣主奴，真假虚实的一体两面。面对黄河决堤惨案，剧中数次出现一个疑问：人祸还是天灾？索额图(梁冠华饰)、王光裕等一众脑满肠肥的贪官污吏，喋喋不休粉饰太平信口雌黄：哎呀呀不过就是天灾，没有办法，臣等已经竭尽全力。嘴上假模假式喊着死罪死罪、手上巧取豪夺着百姓的活命银子。康熙(罗晋饰)在黄河岸边烧掉王光裕留下的贪污账本，暗中命徐乾学继续审人追查，大概是他心知“烂透了但要安众人心”的表与里。剧作将康熙描述为有所谋但处处被掣肘的壮志天子，从龙入关的老臣们不满他亲近汉人和洋人，贪图钱财的贪官们上下沆瀣一气欺瞒于他“这孤家寡人”，北方部族又趁着他打南方而铁骑兵临城下，处处是窟窿；修黄河要钱、打吴三桂要钱、建水师要钱，处处缺钱。剧中的君臣关系，一边是明珠索额图两位位高权重的帝王心腹，讨好谋划的程度不同、但都很“奴”；另一边则是目前暂无君臣名分的陈天一和康熙，险些被冤枉斩首的靳辅和康熙，俨然有着古君臣式风云际会相知相遇的风采。陈天一不懂也不屑官场人情世故、油滑万端，有河伯之“神”、有忠臣之节、有谏言之勇，字字句句是机关枪。不知对方是皇帝时敢骂，知道对方是皇帝之后依旧要骂“冤杀功臣是什么样的世道”。陈天一上线时的江湖油气、负才傲气，和尹昉过往诸多角色都截然不同，但某种赤诚胆色又一以贯之。变之一面，是演员的可塑性；不变的内核，是基色的高度契合。黄志忠和罗晋这一对从前的戏里父子（《鹤唳华亭》），摇身一变成了屋里听案的君王和雨中长跪的“罪臣”。君臣父子对调、表演依旧很动人。剧中人数次说黄河的清与浊，是物理意义上的直观描述，也是康熙王朝官宦风气的借喻表达，也是历朝历代小说演义正史野史民间故事里反反复复强调的朴素需求：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三，官场现形记：奴颜婢膝群像。1.丑角式喜剧冤家。大贪污犯和珅的故事，一度被表现为他和纪晓岚相爱相杀日常斗嘴的热闹场面。《天下长河》中明珠、索额图并不能对标这两位，但剧中对他们明争暗斗相爱相杀的呈现，手法、节奏、画风都有类似的“轻喜剧式”处理。明珠上线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疯狂转圈刻意淋雨，营造出自己一心为皇上为天下的假象。一个转圈动作，瞬间写出角色的油滑心机。细节经不住琢磨：公开在众人面前作秀表演，也太假了吧？但俨然又是为明珠索额图两位的“喜剧冤家”画风服务。两位有点“丑角”的意思（没有任何骂两位老师丑的意思，他们演技都好棒！）形容丑角，一是角色本就在兴亡苍凉基色中、承担一部分插科打诨笑点功能。二是索额图贪婪又功利、从价值角度而言本就是会被打击的负面对象。当然，剧作展开的百官浮世绘里，值得提的不仅仅是这两位。2.丑态百出的“奴才狗官现形记”。清代故事“奴才主子”这一称谓戳穿了君臣关系中的温情假象，“奴”字一出、将遮羞布悉数撕毁，一出“奴才丑角大合集”。王光裕派师爷送来人参、说花花轿子人抬人、京里有铁脖子的人保他，金文祥从拉拢到陷害陈潢(尹昉饰)，一条龙服务下手也很丝滑。上京赶考的举子们第一要义是给索相或明相送礼，五十两银子的门包也未必能见到面，表示“让我中就能送你江南水田一万亩”的徐乾学、方才得青眼成探花。如若不是有陈潢、靳辅、于振甲(苏可饰)等等四处碰壁的“异类”，俨然一副烂透了的大清官场众生相。同样是河务贪官、同样是拉拢不成火速变脸反手陷害，剧作表达侧重也很有不同，对王光裕的表达重在恶、对金文祥则重在“恶系列金字塔”下方小喽啰黑吃黑的一场空。前者拿着王命旗牌、带着空箱马车要斩靳辅并栽赃，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后者在被徐乾学审判之时，从轻蔑打量到彻底放飞“我敢说您敢听吗”的表现，有审判者和犯人画风仿佛颠倒的讽刺，也有狗咬狗小恶替大恶背锅的结另一种凄惨和虚妄。3.对状态和背后根源的溯源。剧作横向描摹大清官场丑恶乱象，纵向溯源成因，再在三兄弟关系变化中动态描摹功名利禄等闲变却故人心的“变形记”。穷酸书生徐乾学，此前和高士奇(陆思宇饰)、陈潢是贫贱相交的三兄弟。徐乾学摇身一变进了翰林院，看见昔日兄弟从求自己救济的潦倒落地书生，变成了皇上南书房的“未来红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徐乾学被索相找去深夜问话“听说你说你不是我的人”，假模假式“我说了我就跳下去”，索相和身边人都不拦他，这小人嘴脸也瞬间有了几分喜感。未来这三兄弟显然将走向不同道路，是做事还是求财、结党营私还是一心为公？道不同、大概率反目成仇。与其说是贫贱之交分道扬镳叫人唏嘘，不如说是“一样的穷书生如何成了不一样的栋梁/蛀虫”动态过程，更有警示意味。四，几点遗憾。故事的戏剧性构建，虽有正剧框架，但高度依赖悬浮的夸张戏说手法。在某些桥段中，明显能看到粗化、套路、行活的踪迹，套用某种粗疏常见的“白衣才子骂天子”段落，一用再用还用。表现角色的奇才和张狂，尺度失据，剧作手法轻浮又老套。比如高士奇被索额图倒吊着胖揍一顿之后，找明相向皇帝引荐。皇帝微服去索额图府中，高士奇表演一番“假装不认识皇帝、痛骂他就要完蛋啦”。陈潢此前“大冬天跳河”，此后观水纹看大潮走势，在众人纷纷扰扰慌慌张张时兀自稳坐、享受一桌美食，程度同样夸张、但尚且是“以夸张戏剧情节来彰显此人性格本事”的例牌菜。类似的例牌菜粉重复出现，观感越来越不佳。及至高士奇所谓“大才”，无论是说服明相的理由还是在皇帝面前“以危言耸听的标题党式开头、将厉害兴亡大道理”的方式，都显得很五毛。故事构建手法上，单调、重复。在内，和剧里的多次“君臣奇缘”重复；在外，和这类戏说故事中常用的惯用手法重复，越看越老套、勉强、单薄。明珠带着皇帝去索额图府，称坐在轿中的是龙师傅，明珠本人在轿侧步行、而“龙师傅”端坐轿中，轿子还一路大摇大摆抬进假山花园。如此明示，索府师爷还云里雾里、还不十万火急去禀报“有了不得的人来了”？如此迟钝，他是怎么协助索额图八方搜刮下偌大产业的？再比如康熙要在黄河岸边斩靳辅，然后又当众赦免他。被蒙蔽时，冤枉他、给他扣上罪不可赦人神共愤的大帽子，得知真相后夸他守河有功、清廉有节。从戏剧性的角度来说，“刀下留人”发生在最后一课，固然是为将悬念往后拖、将戏剧性往上推，但结合剧作内容来看“行刑前最后一刻才反转”，时机选择荒唐儿戏。与其说“要杀头前的最后一刻反转”方能有最强烈的戏剧冲突，不如说这是被困在悬浮可看性的表面，为求冲突的“表”而俨然忘了“里”，买椟还珠。剧中对这盘根错节的乱象诚然有表达，但连贯性、逻辑性、轻重缓急等方面都颇多瑕疵。也算瑕不掩瑜吧？最后，愿天下长安。本文版权归作者舒心酱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